熊崖村坐落在冰莓村东面,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多公里。

但熊崖村远比冰莓村更加偏远闭塞,土地也更贫瘠,崎岖的山道难行,即使是春夏两季,两家村民的单程往来也要花费一天的时间。

熊崖村的人口比冰莓村要少,距离黑雾之障也更近,去年来自北方的难民冲击,虽然没有影响到熊崖村,但土地收成的不理想,也让熊崖村今年做出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开垦新耕地。

本就不多的劳动力,被押注在扩大耕地上,对铅墙的日常巡视就懈怠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熊崖村所负责的那段不到二十公里长的铅墙,也没出现什么特别的问题。

雷娜特带着卡瑞尔,以及另外七名亚女,用了两天的时间,才带着全新的铅柱赶到熊崖村附近的黑雾之障。果不其然,一根腐朽倒塌的铅柱,让铅墙漏出了一截空挡。

夏日的阳光压制了黑雾在缺口处的扩张,但那翻滚躁动的浓稠雾气,依然能让人想象出当黑雾飓风成型时,喷涌而出的恐怖画面。

这里除了雷娜特,都没有修补铅墙的经验,但亚女和提灯人天生具备极强腐化抗性的身体素质,让她们成为这次救场的唯一人选。

亚女可以不依赖圣水,就能在黑域长久生活,但并不代表身体素质差的亚女,会完全不受黑雾的影响,尤其是第一次进出。

甚至据说还有极端的人,进行过最恶毒的试验,让亚女在黑域里呆了一年之久,结果还是出现了二次腐化的可怕反应,死于非命。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铅墙的空缺补上,雷娜特又沿着铅墙来回检查了一番,再次发现了几根隐患。只是这次只带来了三根铅柱,所以只能把风险最大的铅柱替换掉。

一根铅柱,即使是节省成本的空心结构,也重达数百公斤,体能较弱又一路奔波的亚女们,此刻都累得满头大汗。

“亚尔娜姐姐,我有点头晕,想吐。耳朵里有人一直在说话,听不清……”还未成年的达格妮,第一个出现了不适反应,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微微颤抖。

显然,达格妮是被那神秘的黑域诡异密语给侵蚀了,出现了未知的身体应激反应。

卡瑞尔赶紧将达格妮背了起来,退出百米之外,亚尔娜则掏出圣水,给女孩喂了几口。

“达格妮,不要去理解那些深渊恶魔的声音!”卡瑞尔重复着母亲教导过的话,轻轻拍着年少亚女的后背,“亚尔娜,给大家都喝点圣水。”

“卡瑞尔大人,我们是在守护光明吗?”达格妮软软地靠在亚尔娜身边,虚弱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微笑,“我不怕了,觉得有点开心……”

“嗯……”卡瑞尔愣了下,也许从未想过达格妮会出现这种思维,也只能点头。

“那太好了,这样,就不会再出现亚女了吧?”达格妮啃着亚尔娜递来的野果,幽绿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天真而诚挚的神采。

“辛德雷大教授,一定能找到快速治愈腐化病的方法,到时候,就不会再有人痛苦了。”

卡瑞尔有些招架不住达格妮这些突如其来的感悟,感觉心里堵堵的。大迁徙之后,帝国最底层的人们,一直被腐化病困扰,其实,让人恐惧的又何止亚女这一种腐化畸变呢?

三眼学会的智者们,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无所不能。对于腐化病,几百年来,一心扑在解构世界真理的大教授们也束手无策,反而许多治疗腐化病的药物配方,都来自教会的圣司庭。

……

……

离开冰莓村的第三天,雷娜特和卡瑞尔等人才走进熊崖村,而多鲁带领的救援车队,也同步抵达。

熊崖村里的景象,有好有坏。

好的,是这次黑雾飓风带来的污染冲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除了田地作物出现大面积枯萎,大多数的人和牲畜并没有当场死亡。

坏的,是近百人出现了急性腐化病症状,患病的人如同被火烧过一样,全身焦黑,但又如同暴露在永夜寒冬的风雪里一样,打着寒蝉哆嗦。

几天的时间,这些腐化病人就出现了不可逆的身体衰竭现象,就算还能吃得下食物,也许他们也坚持不了一周。

剩下的百余名熊崖村村民,在腐化病爆发的第一时间抛弃了病患,任由他们在村子里自生自灭。幸存者躲到了村子北面的山谷崖洞里,每个人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这不仅仅是亲朋正在遭受的痛苦,而是辛苦了两个多月的田地,在这次腐化污染中几乎全部化为了泡影,等待他们的,将是比腐化病还要让人窒息的未来。

水井里,水渠里,溪流里,都出现了砂砾大小的黑腐水晶——大自然的水本身不会被腐化,但水中的杂质,却会因腐化污染而凝聚,这些还只是肉眼能看的到的。

农田里,灰黑色的砂砾随处可见,所有的麦苗根部都出现了碳化现象,麦穗枯黄,无可挽救。

幸好现在是长明之月,未来三个月,阳光会让水土里的污染逐渐消融,但整个熊崖村,已经不能住人了。

“妈妈,我们村公库根本没有那么多治疗腐化病的药……就是圣水,也只能延缓病情。”

卡瑞尔走到母亲的身后,声音很轻,她的表情,和亚尔娜、达格妮等人一样,黯然无光。

她听到了母亲轻微的哭泣声,那幼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却固执地没有转身,而是始终注视着面前的木屋——屋里,一位皮肤全部焦黑的母亲,还在打着寒颤给自己最幼小的孩子喂奶,在她身边,还躺着两个半大的、奄奄一息的孩子。

“村长,我妹妹她……”多鲁擦着眼泪,声音嘶哑,“她和孩子们还有救吗?”

“多鲁,辨别一下,病情轻的,都带走。其他人,发一周的食物和水……圣主啊,请拯救所有虔诚的生命,灾难不应该如此绝情,这是您看顾的光明世界啊!”

雷娜特终于崩溃了,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使劲摇着头。

离开所有人,卡瑞尔来到熊崖村的钟楼上,俯瞰着这座安静得如同陵园墓地的村庄,眼角带着一丝水光。

所有人,其实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这片穷困的艾瑟隆山脉,即便黑暗的诅咒近在咫尺,人们还是在努力活着,而不是轻易抛弃土地。能让他们离开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土地抛弃了他们。

黑雾,饥荒,战乱,每一样,都让人们和生养的土地成为仇敌,彼此伤害,或生离死别。苏拉,为什么还要沉睡,祂的伟力,不是能够消磨掉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吗?

这一切,仅仅是圣主在考验人们是否虔诚吗?还是说,苏拉只是给了人们战胜苦难的勇气。

但是,光是永夜的寒冬,就会周而复始地耗着人们的勇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坚持到勇气开花结果的那一天,难道他们就不值得圣主拯救吗?

“咕~~~”

清亮的猫头鹰鸣叫,在熊崖村的上空回响,卡瑞尔抬起头,看向天空,注视着那个盘旋在云端的美丽生物,感觉有些眼熟。

……

……

雷娜特和卡瑞尔两人,站在了熊崖村外的山林里,两人都单膝跪地。她们的对面,是依然一身破烂、看似穷困潦倒的牧羊人王者,亚尔薇特。

“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只是一场求生的欲望导致的灾难。”亚尔薇特看向南方黑雾之障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让夜枭的人带药物过来了,能救多少算多少。”

“谢谢,仁慈的提灯人王者,愿苏拉的光辉永远照耀您尊贵的身心。”

雷娜特站起来,再次在额头画出三角圣礼,“为了安全,这里必须放弃,我和多鲁,会尽快安排剩下的人,去冰莓村。”

雷娜特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她知道,这位神秘的夜枭首领、牧羊人王者,对自己的女儿有着看不透的心思和欣赏,自己不在场,可以给她们单独交流的机会。

“终归还是个迷信力量的人啊,不过,力量本身就是维持仁慈的本钱。你妈妈会是一位杰出的村长,庇佑她能看到的苦难。”看着远去的幼小村长,亚尔薇特露出一丝微笑。

卡瑞尔点点头:“妈妈让所有人都能吃饱,但她解决不了腐化病,辛德雷大教授他们也解决不了。”

“那你知道谁能解决?”亚尔薇特跪坐在地上,手里的圆曲桦木牧杖轻轻一敲,天上盘旋的雪鸮就落了下来。

“腐化病的药,只有教会有,但制作很麻烦,很贵,也很难长期保存。”卡瑞尔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回答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公开答案。

亚尔薇特低下头,笑出了声,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

“亚尔薇特大人,难道不是吗?”卡瑞尔眉头一皱,慢慢站了起来,“芬恩修士,是不会撒谎的!”

“嗯,芬恩是个虔诚的让我敬佩的人,他不会撒谎,只是知道得太少。”亚尔薇特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眼前情绪有点不对的黑色短发少女,“来,卡瑞尔,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卡瑞尔带着疑惑的眼神,慢慢跪坐到了牧羊人王者的身侧。如此近的距离,她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阵淡淡的清香,而不是想象中的来自那套外观肮脏破旧衣服的臭味。

“腐化病,如果放在黑域里,最多也就相当于二阶的黑腐诅咒。你觉得,二阶的生命黑域素材,会很难找吗?”亚尔薇特偏头看着身边的少女,轻言细语。

卡瑞尔摇摇头,但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听说制作腐化药的主要原料,净化原液,来自碎光裂瞳蓟,只在神泪绿洲里才有。”

说着,卡瑞尔的脑海里,还出现了曾经在神泪绿洲里见过的碎光裂瞳蓟的长相。

这种只在神泪绿洲出现的雪白而妖冶的神圣之物,株高仅次于月华蒲公英,所有的叶片上,都带着一团类似瞳孔的暗淡印记。

“嗯,这也是事实。”

亚尔薇特微笑不语,但她身边的雪鸮,却突然发出了人言,把卡瑞尔吓了一跳,“但是,一株碎光裂瞳蓟的茎秆,榨出的净化原液,可以做出一百瓶的腐化药。一片最小的神泪绿洲,也能收集到几株。”

卡瑞尔沉默了,她知道亚尔薇特的意思了。仅以教会拥有的提灯人数量,一年收集到上百株碎光裂瞳蓟,绝对轻而易举。

“卡瑞尔,知道每年多少人得腐化病吗?”

雪鸮嘶哑而诡异的人言,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不紧不慢,“三眼学会曾在安娜皇帝的支持下,经过长期观察,得出了一个误差不大的数字。暂不理会黑潮的话,平均每年一万多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腐化病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光是教会手里掌握的资源,就足以覆盖所有的病人,但教会显然严格控制着每年制造的腐化治疗药物的数量。

很明显,净化原液大都用在了其他地方。纯化黑域素材,制作各种魔药,甚至是拿去酿造圣酒,而不是用于治病……卡瑞尔闭上了眼睛,感觉全身发冷。

想要完全治愈一名腐化病人,大概需要花费上千克朗。但就算是冰莓村,大都只能选择最保守的治疗,不死就行,从而留下各种自愈后遗症。

亚尔薇特又悄然离去了,卡瑞尔茫然地看着地面,内心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个人的脚底板,是那么渺小,但所有人鞋底粘黏的砂砾,汇集起来就能堆积成一座大山。也许每年,都有相当几十个熊崖村的人,不是死去,就是留下终生的腐化病后遗症。

侥幸“自愈”的腐化病患者,成为了黑域拾荒、维护铅墙的主力军,例如亚女。而本应该承担这些责任的提灯人,则在教会、贵族以及普通人的追捧中,陷入了追求力量和财富的欲望旋涡里。

圣心密修会,就是因为这个而讨厌提灯人的吗?可是,亚尔薇特大人,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卡瑞尔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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