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殷高宗时宫里有突然长出桑树和穀树的奇异现象,他就追悔自己的过错,反省政冶,于是享受了活到百岁的福分,这是假的。传说宋景公说了三句怜惜臣民的好话,火星就移动了三次位置,他得以延长寿命二十一年,这又是假的。
还说秦缪公有清白的品德,上帝赐给他十九年寿命,这也是假的。传说赤松子,王子乔喜欢道术成了神仙,离开尘世而不死,这还是假的。假使说把一个人生下来形成的形体称为甲,直到老死,他都会经常保持着甲的形体。如果真是喜欢道术成了神仙,也没有使甲形变为乙形的。
可见,形体不能改变,寿命不能缩短与延长。为什么呢?因为人的形体、气和生命,都是由天施气决定的。使植物萌芽而具备外形的是春天,气动使植物发育成长的是夏天。人是以承受气的厚薄形成寿命的,形体也是随着承受气的不同而发育成长的。
由于承受的气和生命不均衡,则在形体上也不相同。牛的寿命只是马的一半,马的寿命只是人的一半,既然如此,牛和马的形体与人的就会有差别。禀受牛马的形体,应当自然得到牛马的寿命,牛马不能变成人,那寿命也就比人短。社会上称道殷高宗、宗景公、秦穆公他们如何如何长寿,却不说说他们的身体形态改变了没有,而光说他们延年益寿,所以不可信。
菩萨蛮
燕姬越女初相见。鬓云翻覆风转。日日转如云。朝朝白发新。
江南古佳丽。只绾年时髻,信手绾将成。从来懒学人。
颜奎的这首《菩萨蛮》是一首极具画面感与象征意味的小令,全词仅四十余字,却以“发髻”这一日常意象为切入点,借“燕姬”与“越女”的初逢,展开一场关于身份、记忆、时间与自我认同的深层对话。词中看似写女子妆容,实则寄托了遗民身世之感与不肯随俗俯仰的精神姿态,语淡而意深,辞短而情长。
开篇“燕姬越女初相见”,一句点明人物与场景。燕姬,北地佳丽;越女,江南佳人。南北殊风,却在此刻交汇,暗含江山易代、人物流离的时代背景。颜奎生于一二三四年,宋室将倾之际,卒于一三零八年,已是元初。此词作于何年虽不可考,但“初相见”三字,既可解作两位女子的邂逅,也可视为遗民与新朝、旧我与新境的照面,一语双关,奠定全词感遇之基调。
“鬓云翻覆风转”,写发髻之动态,亦写命运之翻覆。鬓云,古人常用来形容女子浓密的头发,此处不仅写其形,更写其势:如风云翻卷,随风旋转,不可自持。风者,时也,势也,暗指时代巨变。一发之微,却牵动全身;一髻之动,亦似命运之波。这句以动写静,以形写神,将女子梳妆之景写得如风起云涌,极具视觉张力。
“日日转如云,朝朝白发新”,则将时间拉长,写出日日梳妆、朝朝对镜的日常。然而这并非单纯的闺阁闲情,而是“转如云”的变幻与“白发新”的惊心。镜中人日日老去,而髻上风云却岁岁翻新。
一个“新”字,下得极冷,极痛。白发是新,意味着岁月不居;而“懒学人”的髻式却依旧是旧年模样,形成强烈反差。此处已非写女子,而是词人自写:身处新朝,发已星星,却仍坚持旧时衣冠、旧时心事,不肯俯仰随人。
下片“江南古佳丽”,一笔宕开,由“越女”引出江南风物。江南自古为佳丽之地,六朝金粉,南宋风流,皆在此一句中隐隐浮现。然而“古佳丽”三字,又带出一种“而今安在”的苍凉。古之佳丽,今之遗民,皆成过往,唯余词人一笔写之,借古讽今,寄慨遥深。
“只绾年时髻”,是全词精神的凝聚。一个“只”字,有“唯此而已”之意,亦有“仍复如此”之坚。年时的发髻,是旧日样式,是宋人衣冠,是遗民身份的象征。词人不肯改易,哪怕“朝朝白发新”,也要“信手绾将成”。这“信手”二字,极见性格:不是刻意模仿,不是苦心经营,而是习惯成自然,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姿态。正因如此,才更显其“懒学人”之可贵。
“从来懒学人”,是全词的结穴,也是颜奎人格的自白。所谓“懒”,非真懒,乃是不屑、不愿、不肯。不学人,是不学新朝之人,不学趋时之人,不学忘本之人。这一句看似平淡,实则傲骨嶙峋。它既是对“燕姬”——或许象征北地新贵——的回应,也是对整个时代的回答:我虽白发渐生,虽身处新朝,却仍是我,仍是那个“绾年时髻”的江南旧人。此种精神,与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与谢翱“西台恸哭记”同一血脉,皆以一身守一国之记忆,以一髻存一代之衣冠。
从艺术上看,此词以“发髻”为线索,结构紧凑,意象统一。上片写“动”——风转云翻,是命运之动荡;下片写“定”——信手绾髻,是人格之坚定。一动一定之间,完成从外在描写到内在精神的升华。语言上,词人不施铅华,纯用白描,却字字有味,句句见骨。尤以“日日转如云,朝朝白发新”一联,对仗天然,时空交错,将个人身世之感与时代沧桑之悲融为一体,极见锤炼之功。
更值得玩味的是,这首词虽写女子,却通篇不见脂粉香艳,反显清冷孤高。它不同于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的绮丽,也不同于李清照“云鬓斜簪”的闺情,而是借女子之“不妆”,写士人之“不降”;借“懒学人”之髻,写“不事人”之志。
此种“以闺阁寓忠爱”的手法,是宋词传统之一,但颜奎用得尤为含蓄,尤为冷峭。他不哭不号,不呼不啸,只是淡淡地说:我仍是旧时模样,不学前人,也不学今人。这种沉默的抵抗,比痛哭更具力量,比呐喊更显风骨。
综观全词,颜奎以一发之微,写一代之悲;以一髻之旧,守一心之贞。在易代之际,他不做烈烈之士,也不做沉沉之奴,而是做一个“懒学人”的旁观者、守旧者、记念者。他让“年时髻”成为一枚时间的标本,让“白发新”成为一页历史的注脚。
正因如此,这首《菩萨蛮》虽为小令,却有大哀;虽写闺容,却见国魂。它不在声色中动人,而在沉默处惊心。读罢掩卷,仿佛看见一位江南遗老,坐对明镜,手绾旧髻,窗外风转云翻,而他只是淡淡一笑:“我自有我之年时髻,不随人转。”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