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独自一人，呆滞地坐在那个洒满了午后阳光的靠窗座位上。

她的面前，放着那杯早已凉透了的拿铁。

咖啡那醇厚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弥漫，但那份本应属于它的温暖，却早已荡然无存。

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芙兰的脑海中，正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回放着秦雅雯离开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挡箭牌……”

“棋子……”

“所有物……”

“不太听话的宠物……”

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一滴滴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滴落进她那原本纯净透明的心湖里。

它们安静地向四周晕染开来，将那片清澈的湖水一点一点染成了令人窒息的灰黑色。

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理由去反驳。

可是，那些字眼却不断地响起，像是在她耳畔低语，挥之不去。

芙兰失神地望向窗外。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她的目光却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落在了那片光洁的巨大落地玻璃上。

玻璃上映出的，是她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校服、有着银色长发和金色眼眸的少女，看起来和几分钟前没有任何不同。

可她看着那个倒影，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只是被捡回来的宠物呀……

一只宠物，被主人从冰冷的雨夜里救起，被带回温暖的家，被喂养，被照顾，甚至……因为长得还算可爱，而得到了一些超出本分的额外宠爱……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更多呢？

是我太贪心了。是我错把主人的施舍，当成了平等的爱。

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恐惧，如同无声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人类的世界……好复杂。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重量。

原来一句简单的喜欢背后，可以藏着这么多她看不懂的冰冷算计。

原来一份温暖的照顾，也可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

芙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图书馆的。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漫无目的地在望舒高中那片绿荫掩映、整洁安静的校园里游荡着。

不知不觉间，芙兰走到了校园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的花圃种满了白色铃兰。

微风拂过，铃兰轻轻摇曳，仿佛一串串倒挂的小铃铛。

她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片湿润的花瓣。

冰冷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平息。

在这个喧嚣复杂、充满了算计的人类世界里，或许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花草树木，能给予她这只精灵以慰藉了。

就在芙兰沉浸在这份短暂的宁静中时，一片阴影悄然笼罩了她身前的一小片阳光。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是林溪冉。

和初次相识时一样，她怀里依然抱着一本厚厚的旧书。

她没有问芙兰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

她只是安静地在芙兰身边蹲了下来，将那本厚重的书放在膝上，静静地陪着她，一同望着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色铃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

空气里，只有风拂过花瓣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下课铃声。

一阵微风吹过，将铃兰那清新的独特香气，送入了两人的鼻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斑，随着枝叶的晃动而明明灭灭。

许久，就在芙兰以为这份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她才用她那有些飘忽的声线轻声开口：

“芙兰……我闻到了谎言的味道。”

芙兰不由得一颤。

“它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林溪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芙兰内心那场无声的战争，“它正伪装成一串美丽的花环，试图……紧紧缠绕住你的心。”

她转过头，那双总是有些失焦的眼眸，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她直视着芙兰，一字一顿地说：

“记住，芙兰。”

“永远相信你的月光。因为月亮……从不说谎。”

……

月亮……

这个词，像一把拥有魔力的钥匙，瞬间就打开了芙兰那扇被痛苦和怀疑封锁住的记忆闸门。

无数个与秦诗玥有关的记忆片段，如潮水汹涌而至，每一帧画面，都带着月光般清冷而温柔的光晕。

她想起了雨巷屋檐下。

秦诗玥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黑色眼眸，在昏黄的灯笼光下，第一次，清晰地、毫不掩饰地，倒映出了属于自己的、慌乱的影子。

她那不受控制、缓缓向自己靠近、几乎就要吻上来的失控神情……

那是算计吗？不，那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压抑、最真实的情动。

她想起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月亮抱枕。

主人会为了安抚一只宠物，而在一个周末，去为它量身定做一个融合了顶级科技、能模拟自己体温的抱枕吗？

不。那是一份沉甸甸、笨拙的、不求任何回报的珍视。

她想起了那天下午，秦诗玥皱着眉，吃下了那口她最讨厌的榴莲蛋糕。

只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好吃。

然后，她用不容置疑的神情，对全世界宣告：她的不脏。

那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吗？

不。那是独一无二的破例，是心甘情愿、只为一人放下的原则与宠爱。

她想起了修学旅行时，那块绣着银色蝴蝶、被当作书签送给自己的苏绣。

想起了那个在套圈摊位前，为自己赢来的兔子花灯。

想起了那瓶充满了雪松和檀香气息的香水……

她想起了秦诗玥为她做的所有一切。

那些被秦雅雯用最恶毒的语言，扭曲成算计、利用和施舍的冰冷事实，在这一刻，在“月亮”的光芒下，终于被还原成了它们原本温暖的模样。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芙兰的眼角滑落。

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痛苦和自我怀疑。

而是因为……心疼。

和彻底的释然。

或许……秦雅雯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

或许，自己真的是秦诗玥最明显的软肋，是她那坚不可摧的铠甲上，唯一的一道缝隙。

或许，自己真的是她对抗这个复杂世界的挡箭牌。

但……那又怎样呢？

能成为秦诗玥对抗风雨的盾牌，能为她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压力，能让她在那座冰冷的、名为秦家的牢笼里，找到一个可以喘息的避风港……

这对她来说，不是负担，更不是被利用的痛苦。

这是她的……荣幸。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芙兰对自己，也对那个远在天边的清冷月亮，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

铃兰花圃里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将芙兰从那场盛大的内心蜕变中唤醒。

她这才发现，身边的林溪冉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悄无声息地接近，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芙兰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不安和脆弱都写在脸上，等着秦诗玥来安抚。

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担心了。

芙兰怕秦诗玥开完会回来找不到自己，于是提着裙摆，小跑着回到了图书馆。

当她刚刚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后没多久，秦诗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她似乎刚结束一场艰难的谈判，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在看到芙兰的那一刻，那份疲惫便迅速融化，化作了眼底习惯性的温柔。

“抱歉，久等了。”秦诗玥快步走了过来。

按照往常，芙兰大概已经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扑进她怀里寻求安慰和拥抱了。

然而，预想中的温暖撞击并没有发生。

芙兰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往常那种寻求安慰的依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关切。

“会议结束了？辛苦啦。”

不等秦诗玥回答，芙兰便主动上前一步，从秦诗玥手中接过了那台沉重的笔记本电脑，然后顺势牵住了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语气轻快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对劲。

她太懂事了。

秦诗玥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桌上那杯凉透的拿铁上。

她倒不是舍不得给芙兰喝这种东西，只是这个小家伙，向来只喝她准备好的饮品。

芙兰从来没有买点什么给自己喝的习惯。

在这杯拿铁的旁边，旁边还有另一个杯子的痕迹。

所以，这杯拿铁，是别人买的。

看起来，有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来过这里，并且，这个人似乎还和芙兰进行了一场……并不算愉快的谈话。

秦诗玥的心，猛地一沉。

“我不在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有人来过吗？”

芙兰牵着她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天真无邪，歪着头说：“嗯……林溪冉来陪我说了会儿话。”

她没有说谎。

但她隐瞒了最重要的那部分。

而这种选择性的陈述，对秦诗玥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秦诗玥那双锐利的眼眸，落在了芙兰身上。

芙兰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在主动照顾自己的情绪，她在回避自己的探究。

秦诗玥将情绪收敛起来，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芙兰的银发，柔声说：“好，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宽敞舒适的宾利后座内，气氛很安静。

芙兰靠着车窗，目光似乎正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上。

秦诗玥放在膝上的手，却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手机屏幕上无声地输入着指令。

一条是给夏楠的：“还在学校？帮我去找一下林溪冉，问问她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条，则直接发给了望舒高中的校董：“陈叔叔，我现在需要图书馆三楼C区角落，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所有的监控录像，尽快发到我邮箱。”

在这所由几大家族共同持股的学校里，秦家的分量足以让她这样开口。

发完信息，她将手机重新放好，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安静得过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精灵。

如果是往常，在这段回家的路上，这个粘人的小家伙早就该把小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或者干脆整个人都依偎进自己怀里了。

秦诗玥心中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芙兰，不是我想用这种方式来窥探你的隐私。

只是，我不想让你独自承受任何委屈，更无法容忍任何人夺走你那份独一无二的天真与单纯。

你这样努力学着懂事的样子，只会让我更心痛。

不管是谁，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都必须付出代价。

秦诗玥抓紧了裙角。

……

当晚，回到公寓。

她不动声色地安抚芙兰吃完了晚餐，看着她回到了卧室。

然后，她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夏楠的回复从手机里弹了出来：“问了，溪冉说去还书的时候，看到小芙兰一个人在花圃发呆，看起来很难过，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同一时间，一封加密邮件也抵达了秦诗玥的邮箱。

秦诗玥点开了那段监控视频。

没有声音，画面也有些模糊，但当她看到那个坐在芙兰对面、言笑晏晏的身影时，她周身的气场瞬间降至冰点。

是秦雅雯。

夏楠的信息，监控里的画面，芙兰的反常，凉透的拿铁……所有散落的拼图，在这一刻，瞬间拼凑完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秦诗玥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了，另一头传来一个恭敬而沉稳的男声：“小姐。”

“周律师，”秦诗玥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我需要你动用你手下最顶尖的团队，启动对秦雅雯名下所有项目的最高级别风险评估。资金流、合作方、私人生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把她所有最薄弱的环节，都给我找出来。”

“……好的，小姐。三天之内，完整的报告会发到您的加密邮箱。”

电话挂断，书房里重归寂静。

游戏，开始了。

就在秦诗玥准备下达更进一步的指令时，一双柔软的手臂突然从她的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脖颈。

是芙兰。

秦诗玥的身体一僵，立刻转过身来。

芙兰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秦诗玥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令人心疼的鼻音。

“不要为了我，去做这样的事情……”

她都听到了。

“那是她应得的。”秦诗玥的声音依旧冰冷。

芙兰却抱得更紧了。

她抬起头，用她那双因为哭过而显得格外清澈的金色眼眸，无比认真地看着秦诗玥。

“我知道你很生气。”她说，“但是，我不想看到你，为了保护我，而让自己……也陷入和她们一样，那种充满算计和争斗的泥潭里。”

“你的手，”芙兰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握住了秦诗玥那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变得冰冷僵硬的手，“是用来教我写字、弹钢琴、跳舞……和拥抱我的。”

“不是用来……沾染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的。”

“愤怒，就像一把没有剑柄的双刃剑，”她笨拙地劝慰着，“当你想用它去惩罚别人的时候，自己的手也会在不经意间被它划伤的，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就像你想拼尽全力，守护我的天真与单纯一样，”芙兰的声音很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足以安抚一切的笃定，“我也想用尽全部心力，来守护你的善良与温柔。”

秦诗玥看着她，心中那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被这清泉般治愈的话语一点点浇熄了。

然后，芙兰做出了一个让秦诗玥彻底失神的举动。

她踮起脚尖，将自己柔软的嘴唇，轻轻印在了秦诗玥那微凉的脸颊上。

这个吻，很轻，很软，像一片雪花悄然落下。

却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冰川。

“她的谎言，伤不到我。”芙兰退后半步，看着早已呆住的秦诗玥，绽放出了一个灿烂坚定的微笑。

“因为，我的月亮从不说谎。”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所以……不要再为我生气了，好不好？”

芙兰这个吻，和这番话，瞬间熄灭了秦诗玥所有的怒火。

她的心中，只剩下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柔软和感动。

她终于明白，对秦雅雯最好的报复，不是商业上的无情打压。

而是让她亲眼看到，她所有恶毒的话语、自以为是的挑拨离间，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像一块坚硬的磨刀石，将她们的感情打磨得更加坚不可摧。

“……好。”

许久，秦诗玥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颤抖的音节。

“……听你的。”

她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抚平了自己所有戾气、独一无二的珍宝，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她忽然明白了。

她想要的，不是单方面地将芙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看着她在自己所构建的绝对安全的城堡里天真下去。

她想要的，是和怀中这个小精灵，成为可以相互支撑的依靠，成为彼此疲惫时可以停靠的港湾。

仿佛她拥抱着的，不仅仅是她喜欢的人，是她失落已久的另一半灵魂，更是自己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也是最后的光。

很久之后，秦诗玥才松开怀抱。

她看着芙兰那双清澈的眼眸，心中有了新的决定。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秦诗玥在心中，为秦雅雯的未来画上了一个小小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