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观厚重粗鲁，但内部却是精心雕琢的宫廷，昏暗压抑的光线和不计成本的华丽威严，给人带来极大的感观反差。
在平民眼里，城堡不光是领主们的身份象征，还是安全的庇护所，以及永夜寒冬里可以安心入眠的温暖之乡。
但是，卡瑞尔却没有在鹰堡得到希尔德马克伯爵的召见，而是被接到了斯科格费尔河南岸的希尔德庄园。她很好奇，为什么阿斯特丽德这样的大人物，会喜欢这种如同过度建设的、用以消遣的精巧乡村大宅子。
桦木围墙、碎石小径、花草树木，这些原料在四周的大山里唾手可得，却还要花费大量的人力时间去摆弄成各种几何方正的外观。就连不同颜色的、高矮不等的花卉草木，都要精心排列组合，并派专人伺候修剪。
直到卡瑞尔走进庄园主楼的内部，才被眼前如同宫殿般的华丽景象震撼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伦美伦的空间。
卡瑞尔很拘谨，没有任何异议地跟着礼貌刻板的女仆长在庄园里穿梭，然后来到了一处雪白色的温泉大浴室。
一眼望去，宽敞的浴室，由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色的雪白石料堆砌雕琢，表面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精致的青铜风灯代替了透光的落地玻璃窗，把这座隐藏在庄园深处的私密空间照得格外亮堂。
“卡瑞尔小姐，请先沐浴，随后伯爵大人会和您共进晚餐。”女仆长恭敬退出，两名侍女各捧着一盘衣物，静静地站在浴池边。
没人说话，卡瑞尔感觉有点尴尬，她甚至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首先让自己洗澡，而且连专门的吃饭衣物都准备好了。
除了从小到大的雷娜特，卡瑞尔从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洗澡过，就连莉丝，都是熟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为自己擦背。
“卡瑞尔小姐，水温很合适。您只有三十分钟时间……请脱掉衣服，我们为您洗头。”
黑色短发亚女还在发呆，离她最近的侍女有些不耐烦了，轻声提醒着，一边的同伴赶紧使了个眼色。
似乎是知道眼前的少女并非普通的亚女，而是更为稀罕的亚女提灯人，所以这些常年待在阿斯特丽德身边的侍女，才没敢表露出任何不善的神色。
斗篷扯开，短剑摘下，提灯人徽章扣在了浴池边的台子上，两名侍女的头埋得更深了些。
……
……
公务厅里，阿斯特丽德正在处理鹰堡转送来的公文。鹰堡的政务总管维达尔男爵，深知这位家族年轻领袖的性格，出现在对方眼前的文件，都是对方最关心的事。
“艾琳的去世，虽然很不幸，但也让鹰堡每年可以省下差不多八万克朗的开销。”
第一份文件算是个好消息，阿斯特丽德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艾琳的去世，本身就是一件极为不光彩而且充满心理负担的事，但她从不在格哈德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情。
“西面的拉内梅雷领也有流民进入希尔德马克了？”拿起第二封文书，阿斯特丽德的眉头瞬间皱紧，眼里闪烁着怒意，“难道所有人都以为，希尔德马克有着吃不完的山珍野味吗？！”
“是的，现在滞留在领地内的外地流民，保守估计超过了三千人！这已经超出了我们安置救济的能力，扩建从德格布伦到冰莓村的路，也用不了这么多劳力。”
作为阿斯特丽德行政事务官，格哈德有义务把当前最麻烦的事说清楚，“丰收之月前，为安顿流民，还缺口至少一千担公斤谷物。我们和格里姆松德的大宗谷物贸易，基本中断了，现在索恩维克的几家商会，都很难从外地采买到便宜谷物。”
整个希尔德马克领的人口，充其量也就十三万出头，如今超过三千的外地流民涌入，已经是个很惊人的数字了。格哈德的担忧，不无道理。
“不，必须充分安置，否则他们会变成到处流窜的强盗！”阿斯特丽德直接掰断了手中漂亮的鹅毛笔，眉毛倒竖，“格哈德，和维达尔男爵商量下，减少今年的宫廷宴会次数，向索恩维克的商人开出更高的谷物采购价！
“另外，再招募更多流民，继续扩建从索恩维克到梅察拉的道路，斯科格费尔河谷的水利，也进行一次修缮！”
“如您所愿，伯爵大人！”格哈德单膝下跪，摸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露出一丝苦笑。
“伯爵大人，晚餐布置好了，卡瑞尔小姐已在那里等候。”
女仆长适时出现在公务厅里，打断了严肃的政务话题，也让阿斯特丽德突然想起了今天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
走廊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卡瑞尔条件反射一样从位置上起身，再看看自己当前的漂亮衣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阿斯特丽德走进餐厅的那一刻，也愣了下。眼前，一位身穿淡蓝色宫裙的黑色短发少女，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长餐桌边。
裁剪得体的帝国常礼宫裙，据说是安娜女皇当年亲自设计的。除了贵族的专用范式外，还包括了招待非贵族客人的样式。
安娜女皇当年对生活的审美细节，已经偏执到了极致，也只有那个辉煌富足的年代，才能撑起宫廷内外优雅而精致的生活。
如今，这样一套客人常礼宫裙，就穿在了一位年少的亚女身上，并且让阿斯特丽德没来由的小小嫉妒了一把——身为帝国贵族圈里有名的美丽女子，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对自己的赞誉，也存在着高估的部分。
一字露肩配灯笼蕾丝短袖，敞开着锁骨下一片细腻到能反光的白皙皮肤，如铃兰花般的宽大裙摆和长尾，承托出近乎无可挑剔的腰身比例。
没有任何首饰妆点，或者说，那双幽绿色的眼睛，本身就是一对稀世的宝石。眼前的少女如春露般纯净晶莹，荡漾着属于独属于青春的娇嫩光彩，以及一点点不符合年龄的坚毅英姿。
无可辩驳，亚女的青春美貌是生命腐化的畸形，带着天然的不洁，并被真正的女人恐惧着。
她们的美丽被渲染为诱人堕落的邪恶，并尽可能地被压制着，不许张扬。她们被踩踏在最底层，许多时候，就连乞丐都会在亚女面前趾高气昂。
大概，这是阿斯特丽德第一次见到抛却掉偏见的亚女之美，让她不由得感叹世界的奇妙，以及一点点身为真正女性的不公平感。
盯着卡瑞尔沐浴后的光洁脸蛋、脖颈和手臂皮肤，阿斯特丽德慢慢走了过去，带着惊赞的目光，在对方身体上下反复扫视着。
卡瑞尔的脸红了下，后退了一步，习惯性准备单膝跪地，可惜刚一弯腰，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于是又很别扭地提着沉重的裙摆，慢慢蹲了下来。
“现在我有点怀疑，亚女不应是被黑暗诅咒的人，而是被苏拉亲吻过……我猜猜，教会对于亚女衣着的限制敕令，最初应该是触怒了某位公爵或侯爵夫人？”
略微出格的玩笑话，从一位少女伯爵的嘴里说出来，有着别样的趣味。格哈德在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餐厅里的仆人都退了出去。
“现在餐桌上的食物，不会比平民家庭更奢侈，你知道，现在我要节约每一粒粮食，而不是为了取悦客人……至于肉食，说实话，只要你自己不在意，我也只会把你当成提灯人看待。嗯，怎么说呢，提灯人拥有生活上的一切特权！”
阿斯特丽德坐了下来，随手抓起了一块白面包，这个平易近人的姿态，让卡瑞尔轻松了许多。
“妈妈说过，伯爵大人是一位很务实、很亲切的人。”
除了那个夜晚在鹰堡石桥上的悲怆祈求，卡瑞尔是真正、且第一次和一位高高在上的伯爵相处，语言匮乏的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应答方式。
“务实和亲切，其实也是取悦人的一种方式，评价的好与坏，主要是看对方的身份与心情。”
阿斯特丽德看了下格哈德，笑着端起了巨果莓酒，“放在帝国宫廷中，我的这种生活才是真正的异类。例如这样的简餐，放在其他领主的餐桌上，如果不能浪费掉一半，那会是对客人最大的不尊重。”
浪费即是尊重，这是什么疯狂的生活……卡瑞尔被嘴里的大块熏肠噎住了，差点咳出声来，看到阿斯特丽德那笑盈盈的表情，脸又红了。
阿斯特丽德忽然发现，卡瑞尔那如莽撞小鹿般的表现，有着让人心情愉悦的可爱。
“卡瑞尔小姐，你上午送进鹰堡的信，伯爵大人已经同意了。我会配合两位大教授和亚尔薇特阁下的一切工作，城里的亚女，你随便选！”
简餐的礼仪没有什么讲究，格哈德的吃相更加粗鲁，双手撕着烤肉，嘴角冒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确实是最好的人选。理由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和索恩维克大教堂、德格布伦修道院的两位主教解释的。”
“嗯，芬恩助祭还让我给伯爵大人送一件礼物，说是鹰堡的家族提灯人，也许用得上。”
已经逐渐适应了晚餐气氛的卡瑞尔，终于放开了，一些属于她的特有玲珑心思，也就不用刻意掩饰——经过芬恩过去一年的耐心教育，该有的人情世故，卡瑞尔也学到了不少，并且早已用在了生活中。
听到这句话，阿斯特丽德和格哈德，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黑色短发少女看了眼格哈德勋爵，压低了声音：“一千克的痴愚沉香……”
“痴愚……沉香？”阿斯特丽德愣了下，对这个复杂的词汇充满了兴趣，偏头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骑士，“格哈德勋爵，痴愚沉香和痴愚之母有关联吗？”
格哈德的瞳孔一缩，咽下的食物与即将出口的话碰撞到了一起，继而发出了沉重的咳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痴……痴愚……沉香！一千克……圣主啊，这是芬恩助祭能够得到的东西吗？！”
一个连水桶都未必提得起的木腐之人，居然能拿出一千克痴愚沉香，听起来就像是让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去黑域里砍杀恶魔一样荒诞——格哈德就是被打死在这间餐厅里，都不会相信这句客套的鬼话。
看到格哈德的夸张表现，阿斯特丽德的表情也马上精彩起来，但她并没有插话，而是等待着两人的解释。
“伯爵大人，这是最顶级的成长魔药，还可以直接当做晋升魔药使用。只要两百克，再蠢的资质，都足以让一位提灯人十年内从一阶一路走到六阶！哦，不行，我必须亲自看着，卡瑞尔，东西在哪儿？！”
得到答复后，格哈德丢下手里的食物，只是扯过餐巾擦了下嘴，就快步走出了餐厅，连向阿斯特丽德的道别礼节都忘记了。
“很难想象，这种东西对提灯人居然具有那么大的诱惑，看看格哈德勋爵，他就像是个孩子一样……谢谢，卡瑞尔小姐，哦不，替我谢谢芬恩助祭。”
阿斯特丽德慢慢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她已经大致猜到了这种奇物的由来，不是眼前的被誉为冰莓村神眷者的卡瑞尔，就是那位深不可测的牧羊人王者。
再如何不了解提灯人，她也能从格哈德的口中理解这份礼物的战略价值。这一千克痴愚沉香，将成为科勒家族的底蕴，可以私下招募到更多的家族提灯人。
去年老伯爵因永夜会的暗杀而去世，前去追踪的家族提灯人还遭到了伏击，科勒家的提灯人几乎被一夜清空。过去一年，格哈德想尽办法，用过去的人脉到处拉拢，也不过招来了五位现役提灯人，而且年龄都偏大，实力最强的，也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五阶骸骨祭司。
现在，阿斯特丽德突然觉得，招揽提灯人为科勒家族效力，也许真的会成为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就像是那个有着各种奇珍异宝的比约恩哈德领的西尔伯公爵家，甚至都养出了一位七阶的提灯人王者！
少女伯爵不顾卡瑞尔的眼光，开始在长餐桌边绕圈，精神抖擞，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一千克痴愚沉香，如果按照格哈德勋爵的说法，那至少价值二十万克朗，差不多相当一位希尔德马克宫廷男爵两年的爵金。
这个年代，如果真可以用二十万克朗就砸出一个六阶提灯人，那相信任何一位领主，都会慷慨到无以复加。但现实却是，因为二十万克朗的金钱绝对买不来这种幸运。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阿斯特丽德突然停到了卡瑞尔的身边，俯下身，小嘴凑到了黑色短发少女的耳边：“告诉我，卡瑞尔，雷娜特需要我付出什么？”
卡瑞尔赶紧站了起来，提裙蹲身：“妈妈想要扩大冰莓村的范围，包括东边和东南边的山谷。而且，她希望在丰收之月之后，能够获得更多的契约农或依附佃农，最好还有一支守备军。”
阿斯特丽德一愣，继而笑出了声：“这才像雷娜特，她比我更焦虑第六次黑潮。未来的冰莓村，不得不让我看做最重要的防御支点，投入更多的防守兵力……我答应了，卡瑞尔，请告诉雷娜特，这种合作，远比你向我效忠要好得多。
“不过，除此之外，我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去支持她，只能靠你们自己的土地收成了。期待明年这个时候，我可以在地图上，把冰莓村更名为冰莓镇……到时候，雷娜特就会是新的地方执政官。”
说完，阿斯特丽德还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契约农或依附佃农，直接就能从科勒家的直属农庄里抽调，也正好可以空出位置，安顿更多的流民。阿斯特丽德觉得雷娜特很聪明，表面上是一次利益交换，实则大家都对如何利用流民资源费劲心思。
卡瑞尔赶紧点头，对于自家村庄今年的收成，她怀有无比的信心。
“今天的晚餐，显然配不上你带来的好消息……如果不是为了保密，我真应该让所有的家族提灯人出席，在这里向你致敬。”
阿斯特丽德的心情格外的好，这样一种属于“自己人”的内部好意流转，让所有人都获得了最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勾心斗角的利益精算。
格哈德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包裹，笑得脸上都起了褶皱。
“卡瑞尔小姐，这几天，我会让多丽丝女仆长，专门给你教授一些宫廷礼仪，你刚才的礼节，不知道是谁教你的，有些瑕疵。怎么说呢，你要提前做好一位未来的宫廷女勋爵的心理准备。
“至于亚女……让这个身份见鬼去吧，亚女和提灯人合二为一，就不是灾难，而是苏拉最特殊的垂青！”
阿斯特丽德瞥了眼卡瑞尔向自己告别的蹲身礼，极为轻松地说笑着，然后提裙而去。
卡瑞尔目瞪口呆，格哈德则在一边咧开大嘴，笑得十分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