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开始闭门不出。

我跟母亲说的理由是我生了病。

母亲开始的时候相信了,但在宽容了我几天后始终不相信当代如此先进的技术却连小小的感冒都治不住。

终于,她对我说道:“你必须去上学,不然我有权请你离开这里。”

于是我不得不从躺了几天的床上爬起来,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吃了一顿难吃的早餐。

走出家门时我骑上了一辆共享单车,本来是以学校为目的地,但骑到街边一个立式设施那就停下来了。

因为那上面写着角色更新的字样。

角色模拟机在近10来年被资本推出来以后,便迅速抢占了每个街头巷尾。

没有人不想拥有一个只要付一点钱,又能给自己提供情绪价值的机器。哪怕它是虚拟的,但你想要的任何类型的角色都可以在它身上见到。

爱丽丝还在的时候,我倒从没有在意过这个角落。

但今天我却站在那里,一反平日里的吝啬,以每分钟10纪元币的价格买下了服务。

其实在拿起电话之前我也没想过电话后面会是怎样的,我随便地按了一下随机按键。对于随机出现的角色,无论男女,我像是都能聊很久似的,静静等待着那边的声音。

但我当我真正听到那声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那个声音和爱丽丝的声音一模一样。

甚至我能听出来,这个嗓音是少女清晨时睡眼惺忪的声音。

“喂喂,你好吗?欢迎你来见我,我是013号仿生人萨莉亚,祝你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一天。”

她在那头,自顾自地进行了开场白。

我在这头沉默不语。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被对面察觉到了走神,萨莉亚故作可爱的嗔怪道:“笨蛋,回话太慢了,人家有点生气了!”

“……”

我抿住了嘴唇,伸出的手像是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声音似的,动作有几分颤抖。我拿出自己校服口袋里所有的硬币往那个机器里面投去。

“邦啷邦啷……”

硬币落入机口的声音清晰可见。

由于父母的管教很严格,我的零花钱也没有很多,耗尽所有钱购买的服务时长也就相当于现实世界里一个小时。

萨莉亚在这期间不断地说着:“谢谢您的投币,谢谢您的投币……”

听起来就像是很多年前,一种一坐上去投了币就会开始唱起儿歌的摇摆车一样。

我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说这句话了。随便说点什么,比如自己的生活。”

“……这个嘛,萨莉亚的生活很平常,早上起来的时候会摸一下小猫,吃早餐,一般是吐司加一个煎鸡蛋,还有一杯牛奶……然后就是在这里迎接您的到来,工作环境很轻松,也很幸福,我十分荣幸能为这个社会产生一点价值……对了,您知道我们公司最近的优惠服务吗?只要满3000元就会附赠一个小时的服务时间,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少女甜美的声音如同溪流般潺潺流淌,哪怕是讲着最普通的推销用语,我也无法拒绝。

我将头依附在了话筒之上,耳朵尽可能的贴近,像一只在搬家途中只会用触须探知前路的蚂蚁,全然忘记了曾经许诺过的上学义务,只是虚无地听着那头的少女絮絮叨叨。

不知过去了多久以后,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是被身后魁梧的壮汉不耐烦地吼道:

“怎么这么久?还剩5分钟了,不续费就滚一边去。”

他两条撸起的袖管下,露出了夸张的花臂。

平时我或许会去跑。可现在,听了他的话,我下意识地翻起了口袋。空空如也。

电话那头,萨莉亚的声音随之开始变得低沉而虚弱:“海蓝公司提醒您,使用时间还剩最后5分钟,若有需要请及时付款。”

“是的,我当然会付的。”我喃喃自语。

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脑袋总会格外的灵光。

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在买东西时剩了10块钱放在裤子口袋里。于是我双手颤抖地摸索起了口袋。

一分钟就好。

但没有,一枚也没有。

我的手还保持着向外掏东西的姿势,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忆了起来——

那条裤子已经在早晨被我换掉了。

短暂的停顿后,萨莉亚无情的声音响起了:

“服务已结束,请重新投币,欢迎您的下次光临。在见不到的日子里,我希望您早安,午安,晚安。”

“等,等等,”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那头抢先一步进入了忙音。

与此同时,身后的壮汉再也等不及了。

“穷鬼,回去自己舔自己吧!”他一把推开了我,恶狠狠地骂道。

然后自己站到了机器面前,裤链拉动的声音漫长而清晰。

而我,就像是一个被风吹过的垃圾袋,飘飘荡荡地摔落在了街道上,不经意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的天空。一片湛蓝。

度过夏日的酷暑以后,秋天终于缓缓来临了,今天连风都显得软弱无力,太阳更是格外明媚,是微眯起眼就不会受到伤害的程度。温度适宜,是个外出郊游的好日子。

我一时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独自一人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馈赠,忽然黑压压的一片阴影却笼罩了我的视线。

一架巨大的飞艇漫游在这天空之上。

这类飞艇在22世纪很常见,主要用于广告的投放,向过路人推销自己的产品。但上面三片波浪组成的海浪形状如此熟悉。

巨大的海报从机身的一个缝隙间弹射而出,巨大的画幅涂抹过特殊材料,即使在反光的情况下也360度无死角。

一个紫色眼眸的少女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夸张的宣传语,像这个时代的其他任何需要被贩卖的东西一样吸引眼球。

【家里破产后欠下巨债为谋生而不得不从事风俗业的大小姐??火爆来袭,请敬请期待!!】

咦?!

有一瞬我甚至惊呼起来。

为什么自己视线中的景色渐渐变得暗淡惨白了起来?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在这一生中,除了母亲以外,我最熟悉的两位女性此时都以一个令人羞耻的姿态出现在了大街上吧。

虽然还穿着衣服,但这种一定要出卖什么才能活下来似的的姿态,果然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我绝望地想道。

但渐渐的,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脑海中,原本呈丝线状的东西在不断的碰撞中逐渐汇聚在了一起,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途径。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一定,那个东西十分的重要。

我侧过头,周围的人通通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没过一会,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突然放下了一枚硬币。

然后她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母亲匆匆拉走了。

唯独那留在地面上的圆币在阳光下分外闪耀。

刹那间,我决定最后相信自己一次,奋不顾身将那枚硬币抓在了手里。

我在街上狂奔着。周围的人纷纷地皱起眉头,摄像头对准了我。

但现在,我通通不在乎了。我想要的只是验证自己内心中的猜想。

我拦住了停泊的无人车,将那枚硬币支付给了它,让它根据目的地尽力行驶一段路程后,再遵循着模糊的记忆,用脚走到了那装扮得如同皇宫般的别墅大门前。

敲完门表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来历以后,机器的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亮起了绿灯:

“已通过。”

门口,里奇欠揍的脸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他也跟我一样今天没去上学。似乎是感冒了,鼻头发红,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他最开始还以为我是来找他的,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干嘛?”

“让开,我是来找你父亲的。”

我只是语句简短地对他说。

听到我这么说,里奇笑了:“放屁,快滚。”

他反而用高大的身材挡住了门。

我只能跟他说:“听我说,如果你今天不让我进去,一定会后悔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与他四目相对。

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太过于平静,又或者是父亲这两个字触动了他,里奇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端详了一会我,像是在看一个稀奇的物件。

半响,侧过身让我进去了。

跟着电子仿生人一层一层地往上,我到了这栋豪宅的7楼。门一打开,一个拄着拐杖老年男人像是早早就在那里等候着似的,展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五六十岁。

但乌黑浓密的头发像是海藻一样披散在他的肩头,一看就花了大价钱保养的健硕外观以及披头士造型,又使他有了种青年叛逆的感觉。

这幅造型我完全在记忆中可以找到另一个装扮与之匹配,样貌却截然不同的人。

但我明白,在当今的科技这没什么不可能。易容技术早已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我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仅是海蓝智慧生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短暂而悲壮的团体领袖——约翰·李。

本应该在那场炮火中悲惨死去的男人,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李。”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老人点头回应:“马修,好久不见——你现在应该叫我亚当了。你来的比我想象的得快,我还以为你要更久才能懂得暗示。”

我摇了摇头,只是陈述事实:

“本来就用不了太久,你给的暗示已经够多了,没有办法将这一切都串联起来是我的问题。”

“你大概也发现了,我这个人天生爱占点小便宜,每次路过你那尊金像时都格外喜欢摸你的手掌,因为做雕塑的人尽职尽责,连手掌上的老茧也细致的刻画了下来,格外方便抠挖,所以每次我都能从上面抠下一点金屑来。”

“也正是因此,我对你的手掌十分熟悉,自然而然就会发现死去之人手上的老茧却和当今著名企业家一致,这怎么想都显得有些太离奇了。”

“但你真的太宽容了,甚至为了让我明白做了那么多。”我语气淡淡地说道:“就比如说故意把我珍视之人改造成垃圾角色模拟机里的福利姬,把克拉拉变成从事风俗行业的虚拟偶像。当然,这是一种线索,但我认为无论怎样都太恶心了。”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想起了当时鸡皮疙瘩往下掉的感觉。

“继续说。”亚当却兴奋地催促我。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继续下去:

“首先,如果想要探究最后的真相,就必须回答几个问题。”

“第一,难道爱丽丝的回收真的是因为举报吗?否。”

“从里奇的生日会回来时,我便不眠不休地查过了,派对上被诵读的话语来自于犹太福音。而那本书在11年前便拍卖出了天价,被私人收藏家,也就是你的名义收入囊中。所以根据普通的网络搜索,根本无法查到相应的文献。但和我同用一份网络的家用型仿生人爱丽丝却查到了。这绝非巧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在生产旗下的商品时录用了这一个记忆。这是一个开头,就因为这一层原因,克拉拉和我有了交集,并且劝说我加入你的组织。”

“第二,克拉拉的死和被制成虚拟偶像是你的功劳吗?是。”

“克拉拉因其父亲的公司破产欠了你公司1亿元的债务,是你隐藏身份包养了她。但很明显,她并不喜欢你,哪怕你换了一副英俊壮硕的皮囊接近她。这可能跟你喜欢强的特性有关,但无论是不是,从聚会上她宁愿和我坐,也不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就能说明对你的厌恶。”

“于是你怒火中烧,想出了一个办法,想借由此次的机会除掉她,也就是在工厂发生的那个事件。”

“之后,你为了泄愤,根据合同你获得了她死后的娱乐权,因为债务她必须为你工作将近300年才能还清。”

我说完了自己的推测,将最后一个问题抛给了对面的男人。

“现在该你说说了。”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值得表扬。”

面前的亚当微笑地鼓掌:

“是的,我当初不过是假死,通过一些科技手段,再加上是在我的地盘上收场,结果当然就成了预想的那样。”

“至于原因嘛,给你看看那些可爱的小东西。”

说着,亚当轻轻用权杖敲了敲地板的某处,房间的两个平面便开始向左右平移而去,露出后面一排排的物品。

而这每一排中,物品都只有一种,那就是眼珠。

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眼球。

每一对都被单独的存放在一个玻璃瓶里,在营养液中漂浮着。

放眼望去,几百对密密麻麻的瞳孔镶嵌在左右墙壁之中,诡异得像是蜂巢的孔洞一般。

我在上面扫了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脱离了主人却仍显得耀眼无比的紫罗兰色。

“你喜欢那个罐子吗?”亚当指着我看向的那个罐子,满是得意的神情:“眼光不错。克拉拉的眼睛,即使是我见过那么多美人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嘛,你要是喜欢,倒也不是不能忍痛割爱,毕竟我早知道你有些爱占小便宜的毛病。”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走到柜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罐子拿了下来。

中途,周围几十双狰狞的眼珠子死死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努力避开与她们的眼神接触,心里却没有因此生出多少害怕的情感,只是觉得有几分可怜。

我将罐子抱在了怀里,同时也像是在拥抱着背后的少女们。

这时,亚当说话时已经带上了深深的痴迷。

他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向我热情地介绍:

“这些,这些,都是我交往过女友的眼眸。在她们死后我通通都保存了下来。”

“看,比如说那双眼睛,是我第一任妻子,也是初恋的眼睛,多么美丽。”

满是皱纹的手指指向了位于中央的一处。那里罐子里盛放的眼眸,是清澈的祖母绿。

亚当终于愿意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动机,口吻却跳转到了几十年前:“你也应该明白,一个伟人,一个绝不屈服于低级趣味的人,在他成年之前往往会遭受很大的歧视。”

“那群自命不凡的男孩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做些什么,而那些校园里的姑娘们或许漂亮,聪明,但偏偏有一些骄傲……”

他眼里的阴翳让人不敢直视:“可是这又凭什么?当时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那群蠢货都踩在脚下,让那些贱货的眼睛一生一世的能注视着我。”

“于是我用功刻苦,终于在几十年后作为有关基因课题组的领头人,在基因筛选的程序中扭曲了一部分的条件,让几乎所有人在青年时代都必须经历一段暴躁的时期。我要让世上的所有人都受一遍我的苦,这样才会明白善良的可贵。”

“有点可笑的理由。”我说。

“但我只是想要,它就会发生。”

“就算发生也是最糟糕的结果。”

“……”

亚当似乎不再愿意在这方面与我争论,话锋一转,说起了我:

“全世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落入了我的圈套,只有你的父母有几分明智。马修,我就是从那时就开始关注起了你。”

“你完全符合我的预期,理性,客观,倔强,包括你青春期的叛逆,我都很欣赏。”

亚当轻描淡地说道:“说真的,那狗屁评分就是个笑话,只要我动动手指就能让它更改。但这样,我就无法完美观察你个性的成长了。”

这位当年最年轻的亿万富翁,基因重编的发明人,说话时面上总是喜欢带着一丝淡淡的轻蔑的笑意,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好在,你通过了测试。”

“说实话,就连我自己的儿子里奇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喜欢他。他越长大他就越不像我,即使很强壮。”

亚当叹息了一声,好像真的十分遗憾似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笑起来:

“你当然不喜欢你的儿子,因为他强壮,且盛气凌人。因为他越长大越长得像当初那些欺凌你的人。更可笑的是他变成这样,完全是你的功劳。”

“根据网上的信息显示,第一个‘甜甜’,是在10年前你发在你儿子6岁生日的评论区里的。那之后不到一年,你的妻子就因意外离世,恐怕没有那么巧的事。”

“你的罪行足够你在地狱里遭受无穷无尽的惩罚。”

“而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混蛋。”

亚当的笑容消失了。他冰冷地说:

“好吧,看来你的确是油盐不进。那我也不打算和你兜圈子了,给你两个选择,成为我的新儿子,或者去死。”

“我选择去死。”

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亚当面部表情有了轻微的颤动,他从手杖的顶端处按开了一个按钮,一把枪弹了出来。

枪口对准了我。

但我依旧站在那里,毫无畏惧:“这一次应该不会打偏了吧?”

“当然,30年前我的枪就百发百中了。除非我想,不然你必死无疑。”

说着,亚当的指关节弯曲,似乎想以碾死一只蚂蚁的力道轻巧地扣动手里的扳机。

有一瞬间,我感到死神的枪风擦过了我的鼻尖。

但就也在那一瞬间,办公桌上通讯屏幕亮了。

里奇的脸出现了,面色苍白。

“爸爸,你确定给我请了假了吗?刚刚李老师来电说没有收到假条,要不要你尽快过来处理一下?”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又睁开了眼,看到亚当缓缓地放下了枪:“我马上就过来。”

紧接着,他身上的服装开始变化,又变成了西装佝偻的老头模样。

走过我身边时,他轻轻威胁道:“你很幸运,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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