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开始就连绵不断的阴雨,到中午时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
我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走出来时甚至都无法从雨幕中认出对面母亲的面容。
但好在,今天要出来的也只有我一个。
于是我假装很轻松辨认出了对面那个穿着黑色西装,面色阴沉的人,是母亲。
在这个时代,各项的惩罚其实都已经很严重了,连点小偷小摸都是一年以上的有期徒刑。而之所以我作为团伙作案中的一人,最后只获得了这么轻的处罚,完全是母亲的功劳。
她在法院上以犀利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将我描述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是被人所引诱,才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套招她用过成千上百次,驾轻就熟,把庭审中的陪审团骗得团团转。
但这个说法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在我待看守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过,就算是我打过去,她也不会接,好像完全放弃了我的样子。
甚至可以说她今天愿意来接我,都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此时,母亲拿着伞站在雨幕中,却完全没有向我走来的意思。
我不得不向前走了几步,迈入了雨中,然后顶着满头的雨和她静静对视。
有一瞬间,我觉得就这样算了。
我想转过头去,再回到那所小小的监牢里。
待在里面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我倒认识了不少犯了事的人,他们的人生令我大开眼界,瞬间觉得原来的的生活也够平淡。
不过,我最后还是停住了。就在我已经转过了头、深吸一口气、垫脚跳回到走廊边沿上的时候。
我闭了闭眼睛,快速绕过车子,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既然当初都可以凭借那么卑鄙的手段让自己活下来,那么现在忍受这一切也完全不是问题。
母亲对我的动作毫无反应。她神色淡淡的跟着我坐到了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启动了汽车。
这时我才来得及看她此时的模样。
只见她画好了全妆的脸上,眼角处却显得模糊。
本来,我还想说一些讨巧的话,看到她这模样却忽然没什么话可说了。最后只憋了一句话:“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合格的人。”
半响,旁边的母亲才用冷淡的声音说道:
“无所谓你想怎么做。我之所以现在还在帮你,仅仅是因为在履行一个成年人应有的义务罢了。”
我沉默了。平时的偷奸耍滑已经全然消耗了母亲对于我的信任,如果想让她再一次的相信我,只有付出自己的实际行动。
于是,回去以后的我一反常态,开始在学校里用功学习,努力去讨好每一个认识的人,回家后的全部时间都消耗在了这些事情上面,再也没空去想那些跟以前有关的事情。
如此努力了半个月左右,我的评分成功上涨到3.5分。母亲的脸上第一次又露出了笑容。
她有一天十分愉悦地给了我一大笔零花钱,并对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几天就是你班上同学里奇的生日了,他应该也给你邀请函了,是不是?我给你准备一些钱,给他买一个好点的生日礼物。”
对于母亲的殷勤,我也不能说不,因为我的确收到了他的邀请,而且不能不去。但对于里奇本人,我倒是一向怀有十分深沉的恶意。
我突然试探性地问母亲:“妈,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母亲对我说的话摸不着头脑,但她思维敏捷,很快打开了一个界面侃侃而谈了起来:
“看起来不错,总体评分4.8分,父亲是著名的基因工程学家,并且创立了海蓝智慧生命有限公司,财力雄厚且在慈善领域有着十分不菲的捐献。”
“他自己的组织能力也很强,根据网上的资料来看,由他组织的95%以上的派对评分都是5分——最常出现的词语是‘甜甜’,看起来大概是像以前‘棒棒’之类的夸人的词,一共被引用了78次。”
果然如此,大概所有父母都会这么觉得,我想到。他们无法理解与孩子之间的代沟,但也绝不想损失其权威地位,于是在折中以后便出现了一个评分系统。
在这种系统里,父母可以通过孩子们对于各种事件各方面的评分来一定程度上了解孩子们的内心。由于这个年代宣扬尊重孩子们的兴趣,因此往往这种网站的权威性极强,几乎没有父母会质疑——
哪怕自己也曾经做过孩子。
“好吧。”听完母亲的话,我轻轻的回答,出门给寿星买了一个限量版足球作为生日礼物。
到了里奇生日的那天,我按时到达了他家的别墅,依旧是记忆里夸张的占地面积,门前各种花卉茂盛的庭院,进了大门以后要绕过一个巨大的喷泉。喷泉前,仍然有着一个致力于抬高里奇父亲亚当形象的作品,一个金制的雕像。
像古希腊雕塑那样,他赤裸着全身,只有胯间用一块布挡着。
我观摩着那雕像,路过时一如既往地在铜像全身摸索着,渴望扣下一点金屑下来。
“喂,马修!”
我被背后横过来的一双手吓了一跳。
转头,里奇的大脸强势占领了我的整个视线。
他高亢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疼:“你给我带了什么!”
我心中暗道幸好,把足球递给他。
他果然满意的一笑。
然后,我们勾肩搭背地进了别墅。他突然把球放到了铺着名贵地毯的地上,冲着一个人的腿肚子就狠狠踢了过去。
被踢的那人嚎叫了一声,一个体型硕大的胖子缓缓转过了脑袋。他嘴里还塞着数不清的纸杯蛋糕,胖乎乎的脸上挂着吃惊的神色。
达利跟我是同班同学,却只在开学的时候有些交集。
但以我对他的浅薄印象,他除了有点贪吃以外,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老好人,对他不理不睬也不会有丝毫的怨言。
但里奇不同。
就比如说现在。
里奇的脸上扬起了一抹笑容,居高临下地对着面前的胖子说道:
“你看看,人家送的都是什么。你就送了一盆蛋糕,这合适吗?”
意料之中,达利对于他的刁难显出了一种毫无底线的恐惧态度。
他连嘴里的蛋糕都没来得及下,就含含糊糊地道起了歉来:“对,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
米奇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样子。他对达利的暴力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愿意哪怕退让一步。他抬起脚就向达利冲了过去。
达利连忙转过身,左摇右晃地开始奔跑了起来。两个人将餐桌撞得摇摇欲坠,看起来颇有一些喜剧的效果。
我在他们跑步的同时躲到了阴影里,耳边同时响起乐队的声音。看来里奇为了渲染派对的氛围煞费苦心,许多曲子竟然是几个世纪前的古典音乐。
我一边听着音乐的奏响,萨克斯昂扬的音色,像是斗牛前的助兴表演。
而这场斗争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达利以他肥胖但灵敏的身姿躲开了里奇的每一次碰撞,而里奇则被累得气喘吁吁,两只手放在膝盖上。
“哇——!!!”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发出了大片的欢呼,有的人开始嘲笑里奇。
获胜的达利脸上却丝毫没有胜利的笑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胃菜而已。
就像曾经有些富人觉得健美猪的肉更好吃,于是那段时间有很多猪都是跑死的。
就像猫捉老鼠。
里奇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技巧娴熟的获胜,但这样的话未免太无趣了。
果然,很快人群中开始富有节奏感地喊着一个单词:“甜甜,甜甜!”
达利的脸色变得惨白。
同班的两个男孩满脸狞笑地靠近了他,里奇也重新直起了身子,一步步向他靠近。
原本宽敞的空间,经过切割与挤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牢笼。
之后发生的过程漫长得像是一场凌迟,激昂的音乐始终盘旋在我的脑袋上方,却什么都没法做。
我其实明白所谓甜甜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舔舔”的谐音。
父母自认为能够通过电子讯息把握孩子们的心——不必沟通,不必理解,网上一搜就知道——根本是一场可笑的笑话。
情绪是具有传导性的,当蜂后传达出一种情绪,跟在后头的人就不得不像蜂巢中的工蜂一样,听命行事。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我其实在曾经做出一个荒唐的推测——我推测那个首个做出基因工程的人其实用心歹毒。他也许是一个在学生时代被霸凌的人,长大以后拥有了一点权利就决定折磨所有人。
他在当初进行基因筛选的时候,会刻意的将一些不合适的基因保留了下来,并且认为这是合适的,加以利用。
不然的话,很难说明为什么筛选过的人虽有着理论上更优良的品质,做出来的事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
要做到这点很简单,因为人们擅长以严苛十倍的标准来看待那些利人的特质,却用宽松十倍的标准来看待那些不利人的特质。
这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想过,而且很疑惑。
那时的我还在疑惑于为什么在我眼里爱丽丝样样都好,却迟迟不被父母当做是人类。
或许,就是因为她缺少了一些“基因”吧。
我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愿意和她一样变成一个没有基因的人。
想起这些时,我总莫名觉得自豪。
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我抛诸脑后。
达利今天也许是提前吃了太多的蛋糕,显得格外有力。他竟突破了重重的阻碍,在大厅里飞奔。
大概以为我是同班同学就会施以援手,他最后选择了紧紧抱住我的大腿。
仓促间我只能通过简单的蹬腿摆脱他。
不过他抱得太紧了,我到底没蹬开他,却被里奇给盯上了。
里奇的脸上挂着礼貌性微笑,说道:“抱歉,我怎么会忘了呢,好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顿时,我被一大堆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时激扬的鼓点乐过去之后,一道老迈而沉静的声音缓缓的升了起来:
【……耶稣对犹大说:“你将要成为第十三位,并蒙众世代咒诅,而你将要管辖他们,在最后的时日他们将会因着你得昇至神圣之世代而满口咒诅。”……】
该死的,我在心里想着,是什么不好,偏偏是宗教主题的派队。要知道,越是在虔诚的地方,人们的施虐欲就越重。
半个小时后,我被揍得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贞操还在。
身旁的达利也站了起来。
他肥胖的身体好像在刚刚的摧残中消磨掉了,变得渺小了许多。因此就算默默站起来了,也像必须要补回来似的,一边窝囊地哭,一边窝囊地吃起了餐车上的食物。
“喂!”我喊他。
因为刚刚的事,我一直很想骂他。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也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