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韦斯特那张惨白的脸,在听到我最后那句问话时,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太阳穴滑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手?我的手……没,没什么!”
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
“刚才……刚才不小心在文件柜上撞了一下!对,撞了一下!有点肿了……没什么大事!”
他的眼神疯狂闪烁,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林侦探,您刚才说的黑衣人太吓人了……您没事真是万幸!这案子越来越邪门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治安官,加派人手保护……”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转移话题,声音又急又快,试图用大量的言语填补这令人窒息的空隙。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没有打断。
他说了很多。
关于他如何担心,如何害怕,如何后悔卷入这件事,如何觉得对不起亨利和约翰……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细节,甚至提到了几年前一次无关紧要的员工聚餐上的琐事,试图证明他与约翰和亨利的关系多么融洽,他多么不可能有害他们的动机。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乎情理,充满了普通人在极度恐惧下的慌乱和絮叨。
若在平时,或许能蒙混过关。
但现在,每一个从他嘴里蹦出的字,都像是锤子,一下下敲实了我的猜测。
因为他太急于解释了。太急于把自己摘出去。
太急于塑造一个无辜、懦弱、被吓破胆的行政主管形象。
这反而暴露了他。
一个真正被吓坏的人,思维是破碎的,语言是混乱的,但核心是试图寻求保护或逃避。
而不是像他这样,逻辑清晰地、细节丰富地、全方位地为自己构建无罪证明。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左手不断摩挲着右手手腕,仿佛那里真的只是撞了一下在隐隐作痛。
我静静地听着,等他终于因为缺氧般的急促呼吸而不得不暂时停顿时,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
我缓缓点了点头,语气甚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仿佛被他说服的疲惫。
“原来是这样……撞到了吗?看来是我太紧张了。”
我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他的办公桌,目光扫过他桌上那些散乱的文件和一个精致的金属笔筒。
“这案子确实诡异,压力太大了,看谁都像嫌疑人。”
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语气缓和,试图麻痹他紧绷的神经。
艾伦明显松了一口气,肩膀垮下去几分,那种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恐慌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他甚至还努力想扯出一点表示理解的笑容。
“是啊……林侦探,您太辛苦了……”
就在他精神最松懈的这一刹那。
我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握拳,毫不留情地、直接朝着他那张惊魂未定的脸猛砸过去。
这一拳速度极快,角度刁钻,更是抓住了人类反应神经最懈怠的瞬间。
若是那个“胆小怯懦”、“手无缚鸡之力”的行政主管艾伦·韦斯特,绝对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只会惊恐地瞪大眼睛,任由拳头砸中面门。
但是……
艾伦·韦斯特那双刚刚还充满慌乱和讨好眼神的眼睛,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鹰隼!
他藏于身后的右手甚至都没动,一直看似无措地放在身前的左手快得拉出了一道残影!
“啪!”
一声清脆的格挡声。
他的左手手掌精准无比地、牢牢地架住了我砸向他面门的右拳手腕!
力量之大,远超常人,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条件反射。
拳头停在他鼻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他架着我的手腕,我盯着他的眼睛。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起来的呼吸声,以及无声涌动、几乎要爆炸开的紧张气氛。
他脸上那副惊慌失措、懦弱无助的表情如同遇热的蜡像般飞速融化、剥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一丝终于不再掩饰的、被戳穿后的阴鸷和杀意。
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速度、格挡技巧、以及手上传来的那股强悍力量,彻底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文职主管该有的身手。
我慢慢收回了拳头。
他也缓缓放下了格挡的手,站直了身体。
之前那副总是微微佝偻着、试图显得不起眼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悍的、蓄势待发的挺拔。
我们隔着办公桌对视着,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近乎实质的危险气息。
“看来……”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声音透过面具,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文件柜撞一下,不但能把手腕撞肿,还能把反应速度撞得比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还快。”
艾伦,不,现在或许该叫他别的什么,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我,之前的慌乱和恐惧荡然无存,仿佛那只是另一张可以随意穿戴的面具。
他轻轻动了动那只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手腕果然呈现出不自然的肿胀和些许弯曲。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死死锁定了我。
“我很好奇,韦斯特先生。”
我继续说道,目光扫过他那只骨折的右手。
“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一个普通的行政主管,可不会有这样的身手,更策划不出停尸房那么精彩的戏码。”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与之前那尖利慌乱的语调判若两人,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看来,那份日记和完美的自杀现场,并没让你满意,林侦探。”
“过于完美的东西,总是让人生疑。”
我解释道。
“尤其是,当它急着跳出来解释一切的时候。”
“你很聪明。”
他承认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比那些只会照着手册办案的治安官聪明得多。”
“为什么?”
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约翰,亨利,还有那个鱼塘的青年。为什么?”
听到鱼塘青年,他的眼神波动了一下,那深藏的冰冷杀意再次翻涌上来,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
“为什么?”
“他们告诉你,那是失手,是意外,是醉酒后的悲剧,对吗?”
他没等我回答,继续用那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说下去。
“他们喝多了,是的。那孩子发现他们在他的鱼塘偷钓,出来驱赶。言语冲突,推搡……然后,约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砸在了那孩子的后脑上。”
“孩子倒下了,但没死。他在地上抽搐,求饶,看着那两个醉醺醺的屠夫和保安。”
“是亨利。”
他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冰冷恨意。
“那个有二十七年经验的屠夫,他说,不能留活口。他说,要做得像意外。”
“他让约翰按住那孩子的腿,他自己从他们的渔具包里,拿出了那把专门用来处理大鱼内脏的渔刀。”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血腥的一幕。
“孩子醒着,林侦探。他一直醒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满身酒气的屠夫,数着数,一刀,两刀,三刀……整整十四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他们说,那是意外。”
他嗤笑一声,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我终于明白了。
那十四刀。
对亨利的十四刀。在背后。
对无名尸的十四刀。在胸前。
那不是模仿。
是审判。
是亨利施加给那青年的,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自己。
而约翰,那个按住腿的帮凶,他用另一种方式偿还。
被极致的恐惧折磨,最终走向“自我了断”。
“那孩子……”
“是你什么人?”
艾伦……或者说,这个顶着艾伦·韦斯特名字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时,声音里有了一种深深的疲惫,但那冰冷的恨意依旧是其坚硬的底色。
“他是我弟弟。”
“一个有点叛逆、不喜欢读书、非要跑来城郊承包个破鱼塘自己搞生态养殖的傻小子。”
“他失踪了三天,我才找到那里……只找到一点没清理干净的血迹,和泥地里一把生锈的渔刀。”
“我查了很久,才查到那天晚上是谁在那里值班,谁的过去经得起推敲。”
“亨利和约翰一直都很老实本分,如果他们再年轻点,我都准备给他们升职了,结果呢?”
“就那样的老实人……”
他看着我,眼神幽深。
“他们甚至忘了处理掉那把渔刀。它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我。”
所有的碎片,至此,彻底严丝合缝。
动机,手段,能力,完美地统一在了这个人身上。
利用职务之便。
精心策划。
冷酷执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将自己隐藏在懦弱面具下的复仇者。
他的右手因我而骨折,但他的眼神告诉我,这远未结束。
“那么现在……”
我缓缓问道,身体微微调整,处于最佳的防御和进攻姿态。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这个意外的麻烦?”
艾伦·韦斯特,或者说这个复仇的哥哥,同样缓缓调整了一下站姿,受伤的右手垂在一侧,但左手微微抬起,保持着一种格斗式的起手。
办公室的空间足够宽敞,足以成为第二个战场。
“林侦探。”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
“你太聪明了。聪明得……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这里很安静,隔音也很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受伤并未严重影响他的速度,他的身体如同鬼魅般侧移,左手如毒蛇出洞,直取我颈侧。
攻势凌厉,与他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早有防备,矮身闪避,同时一脚踹向他身前的办公桌。
沉重的实木办公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向他撞去,试图阻碍他的进攻路线。
他不得不后退半步,左手在桌沿一按,身体借力凌空跃起,一记凶狠的鞭腿扫向我的头部。
我抬起双臂硬架!
“砰!”
巨大的力量传来,我向后踉跄了两步,手臂一阵发麻。
他的格斗技巧远超我的预料,狠辣、高效,完全是战场搏杀的路数,绝非普通的安保训练所能达到。
这个男人,艾伦·韦斯特,他的过去绝不简单。
他落地无声,眼神更加冰冷,攻势再起,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左手或拳或爪,招招不离我的要害,那根骨折的右臂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个冰冷摆件,丝毫不影响他杀戮的效率。
办公室成了狭窄的角斗场。文件被气劲扫飞,纸张漫天飘散。笔筒被打翻,钢笔滚落一地。
我依靠着预判和灵活闪避,偶尔抓住机会反击,但他总能以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化解。
他的实力,在我之上。
久守必失。
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被他击中要害。
我必须打破僵局。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只无力垂着的右臂。
就是现在!
在他一次左直拳猛击我面门的瞬间,我再次冒险卖出一个破绽,身体向后微仰,仿佛失去平衡。
他果然中计,眼中厉色一闪,左拳去势更急!
但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他的左手!
在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这必杀一击时,我的右脚如同毒蝎摆尾,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弹出,精准地、狠狠地踢在了他右臂骨折的位置!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剧痛和暴怒的惨嚎终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哪怕他意志再坚韧,训练再有素,骨骼断裂处遭受如此重击带来的生理剧痛是无法完全抑制的!
他的攻势瞬间瓦解,身体剧烈颤抖,左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捂住右臂伤处,整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出现了致命的僵直。
就是这一刻,我全身的力量集中于肩部,如同蛮牛冲撞,狠狠撞入他空门大开的怀中!
“嘭!”
他被我撞得离地飞起,重重砸在他身后的档案柜上!
金属柜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玻璃门瞬间炸裂,文件和碎玻璃哗啦啦地落下,将他半埋在其中。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右臂的剧痛和撞击带来的眩晕让他一时难以起身。
我喘着粗气,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盯着他。
胜负已分。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双依旧燃烧着不甘和仇恨的眼睛。
“你输了。”
我平静地陈述。
他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愤怒,有不甘,甚至有一丝……解脱?
“是啊……输了……”
他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
“没想到……最后拦在我面前的……会是你……”
“为什么留下日记?”
“为什么把尸体放回鱼塘?你本来可以做得更干净。”
他止住笑,喘着气,靠在破损的档案柜上。
“日记……呵……那不只是给治安官看的……也是给我自己看的。我需要记住……他们临死前的恐惧……需要记住我为什么这么做……”
“至于尸体……”
他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过高楼,看到那片荒凉的野塘。
“我弟弟……他应该在那里……等到该等的人……看到该看的结局……”
他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沉默了片刻。
“你本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复仇。”
“简单?”
他猛地转回头,眼神锐利得像刀。
“一刀杀了他们?那太便宜他们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颤抖。
“他们让我弟弟在清醒的状态下,经历了什么?恐惧?绝望?数着那十四刀?”
“我也要让他们尝尝!亨利的恐惧!约翰的恐惧!他们施加在我弟弟身上的,我要加倍还给他们!”
“那场‘复活’的戏,不只是为了制造灵异假象……更是为了让他亨利在死前,感受到极致的荒谬和恐惧!让他看着他最熟悉的‘工具’,以最不可能的方式,对他进行审判!”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偏执的疯狂和巨大的痛苦。
办公室门外,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大概是这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艾伦,或者说这位复仇的哥哥,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他脸上的激动缓缓褪去,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看着我,忽然用一种极其疲惫的语气说。
“林侦探,你抓住了我。但你真的赢了吗?”
“这个世界,魔法、科技、秩序……看似光鲜,底下藏着的肮脏和罪恶,比那鱼塘的淤泥还要厚。”
“我清理了两块污渍,用我的方式。然后呢?”
他嗤笑一声,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接受了最终的结局。
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几名听到动静的停尸房保安和闻讯赶来的治安官冲了进来,看到办公室内的狼藉和受伤的艾伦,顿时如临大敌,纷纷举起了武器。
“不许动!”
“举起手来!”
混乱中,我看着被治安官粗暴拉起、戴上手铐的艾伦·韦斯特。
他低着头,沉默着,那只骨折的右臂无力地垂着,仿佛所有的力量和恨意,都随着这场激烈的搏斗和最后的宣泄,彻底流逝了。
案子,似乎了结了。
凶手落网,动机清晰,过程明确。
但我的胃里,却仿佛沉下了更多冰冷的、无法消化的东西。
他最后那个问题,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弥漫着血腥和文件尘埃的空气里。
你真的赢了吗?
我看着被带走的艾伦,没有说话。
窗外的城市依旧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对发生在这间小小办公室里的一切,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