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嘈杂渐渐平息,留下我,和一屋子狼藉,以及他最后那个幽灵般的问题。
我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胃里那块冰持续散发着寒意,驱动着我的脚步。
我必须去见他。
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甚至不是以侦探的身份。
更像是一种……必要的求证。
我需要亲耳听到某些答案,需要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一些东西。
看守所的会面室比停尸房更冷,是一种掺着绝望和消毒水味道的、无生气的冰冷。
金属桌椅焊死在地面上,灯光苍白得照不出任何阴影。
他坐在我对面,手上戴着特制的镣铐,连接着桌面的铁环。
那件昂贵的西装换成了粗糙的橘色囚服,右臂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和固定,挂在胸前。
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刻意伪装的惊慌或者后来爆发的疯狂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平静,像一口枯井。
我们隔着冰冷的金属桌对视了足足一分钟,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凝滞,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他们给你处理了手臂。”
我最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干涩。
他微微动了一下左肩,算是回应。
“暂时还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但异常平稳,听不出情绪。
“你的计划很周密。”
我说。
“从利用值班表,到制造监控幻象,再到约翰的‘自杀’现场……几乎完美。”
“几乎。”
他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许没有。
“但还是输给了你的……魔法不耐受?”
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了我的秘密,语气里没有嘲讽,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还有那份过于迫切的日记。”
“为什么留下它?”
我问。
“你本可以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苍白墙壁上某个不存在的点。
“我说过,我需要记住。也需要……有人看到。”
他顿了顿。
“也许,我潜意识里,也在期待有人能看穿。期待有人能明白,那不仅仅是两起谋杀。”
“为了你弟弟。”
听到这这句话,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停滞。
那深藏的痛楚再次被触及,但他控制得很好。
“为了一个答案。”
他纠正道,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能刺透我的面具。
“一个关于公平的答案。林侦探,你处理过那么多案子,告诉我,如果那天晚上死的是亨利或者约翰的亲人,治安官会那么快就倾向于‘意外’和‘自杀’吗?会连那孩子的脸都懒得去还原辨认吗?”
我无法回答。
我知道答案,但那答案冰冷而现实。
“他们只是两个‘老实本分’的护工,喝多了酒,‘不幸’卷入了意外。而我的弟弟……”
他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涩意。
“只是一个在城郊开鱼塘、无足轻重、连死了都差点成了无名尸的傻小子。他的恐惧,他的痛苦,他眼睁睁看着刀子落下来的那十几秒……没人在乎。”
“所以你在乎。”
我轻声说。
“所以我在乎。”
他承认,语气斩钉截铁。
“我用我的方式在乎了。我让他们经历了同样的恐惧,甚至更深。我让亨利死在他最熟悉的‘工作’之下,我让约翰活活吓破胆!这很公平!”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镣铐因为身体的微微前倾而发出轻响。
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现在,你抓住了我。秩序得到了维护。流程将继续运转。”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获救的感恩,也没有失败的怨恨,只有一种彻底的、看透般的虚无。
“但你告诉我,林侦探,当流程无法给予公平时,人们该怎么办?默默忍受,直到遗忘?”
我再次沉默。他的问题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我职业的基础。
“你会被移交魔法法庭审理。”
我最终避开了他的问题,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的能力,你使用的幻象魔法……他们会评估一切。”
他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
“魔法?法庭?他们评判不了我做的事。他们只能评判我破坏了规则。”
他忽然向前倾身,尽管隔着桌子,那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镣铐哗啦作响。
“你心里很清楚,林沐。你赢了案子,但你没有答案。你甚至无法回答我那个问题……你真的赢了吗?”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我的职业外壳,试图触及我内心深处那些同样冰冷的疑惑。
“你戴着面具,隔绝这个世界的魔力,像个旁观者一样审视一切。但你隔绝不了这些,不是吗?”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巨大的力量,“那些藏在秩序下面的污秽,那些无法用魔法探测的恶意,那些……无法被流程安抚的痛苦。”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他看得太透了。
“我的工作就是查明真相。”
我维持着声音的稳定。
“真相已经查明了。”
他靠回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疲惫。
“但然后呢?你维护了某种东西,但你也清楚,你维护的东西,并不总能带来正义。有时候,它只是……维持着运转。”
会面时间快到了。
门口的治安官示意了一下。
我站起身。
这次会面,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案子的新信息,却仿佛背负了更多沉重的东西。
他看着我准备离开,忽然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林侦探。”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抬起头,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神色。
“也许某一天,当你摘下面具,真正呼吸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时,你会比我更理解……那种不得不亲手去‘清理’的冲动。”
说完,他不再看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浸到只有他自己的、由痛苦和回忆构筑的世界里去。
我转身走出会面室,身后的铁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个身影。
走廊的灯光依旧苍白,城市的噪音隐约传来。
我没有赢,我只是结束了这个案子。
而他的问题,和他最后那句近乎预言的话,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牢牢钉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这个魔法与秩序交织的世界里,有些真相,比鬼魂更难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