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春归谁得劝,留君住,与君述。一朝一往,百般无趣。“静得”应是颜奎某位未及显达而史料阙载的友人,其真实姓名、身世已难确考。

人有命,有禄,有遭遇,有幸偶。命,决定人的贫富贵贱;禄,决定人的盛衰兴废。如命该富贵,又碰上正当禄命旺盛,就会长久安适而没有危险。如命该贫贱,又遇上禄命衰微,那灾祸于是就会到来,经常感到痛苦而没有欢乐。

遭,就是碰到意料不到的灾祸,像成汤被夏桀囚禁在夏台,文王被商纣囚禁在牖里。以圣明的德操,却有被囚禁的灾祸,真可称为遭啊!灾祸即使很严重,要是命好禄旺盛,灾祸不会造成损害,所以称作碰上的灾祸。

晏子遇到的情况,可以说太危险了,长剑直抵胸膛,戟架在颈子上,陷于生死存亡的境地,面对剑戟的锋尖,处于死地而能活下来。可见命善禄盛,碰到灾祸,是不会受到危害的。历阳的城中,长平的坑中,其中肯定有命善禄盛的人,一夜之间同时被水淹,活埋而死,这是遇到灭顶的灾祸,就是命善禄盛的人也无法能避免。

比如像水火相互交替,水多可以胜过火,火大能够胜过水。遇,就是遇上其君主重用他。即使有好命和旺盛的禄命,不遇上知己的君主,他就得不到体现。幸或不幸,是说碰巧得到好坏不同的结果。有罪能脱身,是幸;无罪被拘禁,是不幸。被捉拿拘禁不久,就蒙赦令得以出脱,这是命好,命禄旺盛,夭折的灾祸不能伤害。

偶,是说事奉君主能得到重用。用正道事奉君主,君主喜欢其意见,就重用这个人,这是偶;所作所为与君主的好恶不合,就被斥退贬谪,这是不偶。斥退贬谪不久,被上司召回任用,这是命好,命禄旺盛,不偶的祸害无法滞留。

所以、遭、遇、幸、偶,有的与命禄一致;有的则与命禄相反。遭遇幸偶,由于命中注定于是就因此得以实现,这是与命善禄盛相一致的;遭遇碰上不幸和不偶,于是就因此失败和受损,中途不能顺利实现,由富贵转为贫贱,这是与命善禄盛不相一致的情况。

清平乐(留静得)

留君少住。且待晴时去。夜深水鹤云间语。明日棠梨花雨。

尊前不尽余情。都上鸣弦细声。二十四番风後,绿阴芳草长亭。

《清平乐·留静得》是宋末元初词人颜奎写的一首“留客词”。全词八句,短短四十六字,却把“留”与“别”两层情绪写得回环往复,像一场欲停还落的春雨:既想留人,又知终留不住;既知留不住,又偏要再留一晌。词人把“时间”拉得很慢——从日暮到夜深,再到明日;又把“空间”压得很窄——从室内尊前到窗外云鹤,再到长亭芳草。时空一紧一慢,情绪便在这缝隙里渗出来,凝成一种宋人特有的“薄醉微寒”的凄楚。

开篇直说“留”,却用一“少”字先自降调门:不是久留,只是“稍留”;再补一句“且待晴时去”,把“留”限定在“晴”这一不可预知的自然条件上。既见殷勤,又露无奈:天若终不肯晴,人也终须行,仿佛把去留的裁断权交给了天意。宋人写景,常把“天气”写成“人情”,此处已暗伏一篇“雨意”。

“夜深水鹤云间语。明日棠梨花雨。”两句不写“雨”而雨势已满。水鹤即鹤,夜本无声,却从“云间”传来数声唳鸣;鹤唳高寒,最易勾起离思。词人不说“我闻鹤语”,而说“鹤在云间语”,似把人情外射给飞禽,鹤也怜惜客子,代为挽留。

紧接着“明日棠梨花雨”一句,把听觉转回视觉:鹤唳之后,词人想到明朝“棠梨花”要遭雨零落。“棠梨”是野亭常植之木,花色白而繁,一经风雨,纷纷如雪。词人用“明日”字,把“今夜”的留延到“明朝”的别:今夜留君,正为不忍见明朝花雨;然而今夜虽留,明朝花雨终不可免。一句“明日”,把“留不住”的宿命轻轻点破。

“尊前不尽余情。都上鸣弦细声。”过片回到室内酒席。“尊前”二字,点出留君之法:唯有再进一杯。然而“不尽”二字,又说明酒亦不能留人,只能“倾”出那一点“余情”。“都上鸣弦细声”,是把满怀别意托给“弦”而非“言”。古人送别,多援歌弦;弦音低徊,可以代泣。一“细”字,写歌声之咽,亦写离愁之涩:欲大鸣而不能,只能细细抽出,如蚕之吐丝,愈抽愈长,愈长愈痛。

“二十四番风後,绿阴芳草长亭。”收句最见颜奎安排之巧。他先抛出一个“二十四番风”的节候概念,再紧接“绿阴芳草长亭”,把时间的抽象折算成空间的具象。“二十四番花信风”原指从小寒到谷雨四个月中,每五日一候、每候一风,共二十四番,风过之后,群芳凋零。

词人不写“花谢”,而写“风后”,不写“风后”之惨,而写“绿阴芳草”之盛:绿阴取代繁花,芳草蔓到长亭。看似生机盎然,实则暗含“繁华都尽”的悼亡式哀感。长亭是古人饯别之地,绿阴芳草越茂,越衬得行人远去无归、送者空亭独伫。词至此戛然而止,留一帧“绿满长亭”的静景,而弦声、鹤唳、花雨都在这静景里回声不绝。

全词用“三实一虚”的折笔结构:

第一折,从“留”到“去”——用“少住”“晴时”折出第一次顿挫;

第二折,从“今夜”到“明朝”——用“夜深”“明日”折出时间跳跃;

第三折,从“尊前”到“长亭”——用“鸣弦”“绿阴”折出空间挪移。

三重折笔之后,词人突然停墨,形成一大片“留白”:行人去后如何?送者归未?绿阴之下是否还有第二番风雨?都不写,让读者在“绿阴芳草长亭”的静景里自行回味。留白处,正是弦声余韵与鹤唳遥响的交汇点,也是“留”与“别”两种情绪同时抵达的“空庭”。

王国维《人间词话》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正指这种不呼天抢地、只低徊往复的姿态。颜奎生当易代,国破之痛、身世之悲,都藏在“不忍见花雨”这一软红香里。他不用“金戈铁马”写亡国之恨,而用“留君少住”写个体微命在巨大命运前的柔弱与温存;不用“泪落沾襟”写离别,而用“鸣弦细声”写欲说还休。

这种把宏大叙事折叠进小小场景、把激烈情绪压成一声低叹的写法,正是宋人“弱德之美”的极致:自知无力回天,便转而对一树棠梨、一位行人倾注全部怜惜;明知终须一别,仍要在“晴”与“雨”之间替对方争一霎温柔。

夜色渐深,雨脚如麻。窗外棠梨白花被灯光映得近乎透明,像一树凝住的雪。屋内,铜炉里的松烟袅袅升起,与客人的呼吸混为一体。词人再次拨弦,却不再唱《阳关》,只反复一阕《清平》旧谱;弦声极轻,轻得像替花树卸下一片片花瓣。

忽然,一只水鹤掠檐而过,黑翼剪开雨幕,也剪断尾音。弦声戛然而止,词人指间尚留微颤,而客座已空。次日清晨,雨歇,果然满地棠梨如雪。长亭外,芳草疯长,把去年秋天行人踩出的旧迹完全覆没。词人伫立良久,折下一枝带雨的绿阴,放入袖中——那是他唯一能替朋友挡住的“二十四番风”。

颜奎的伟大,在于他明知“留”是妄念,却仍要用一整首词去完成这场妄念;又在于他最终把“留不住”的遗憾,转译成“留得住”的文字与声响:鹤唲、花雨、弦音、绿阴,都在词里被永久固定,成为一次“永不结束的送别”。于是,每一次后人展卷,都是一次新的“留君少住”——词在,人即未别;弦声未绝,雨亦未晴。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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