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此时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此刻我正目不斜视地坐到房间里的书桌前,打量着那串纸条,然后开始想象爱丽丝正在我身边,微笑,或是嗔怪的样子。
说实话,爱丽丝并不像是一个仿生人。她做事好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常常会给出人一点意料之外的回答。
比如说她到刚到我家的时候,全家最反对的人就是我。
那时候我还完全没有办法没接受一个比自己模样大不了几岁的人入住自己的家,以陪伴的名义和我每天都待在一起,分享每一样东西。
我自以为这些东西既然给我了,那全是我的,完全没有分享的义务,因此对这样的一个人出现深恶痛绝。
直到有一天上午,我趁母亲不在家偷柜子里面的糖吃了个精光。
母亲发现以后怒不可遏,以为这是大事。对她来说,这不仅体现出我不诚实的性格,更表现出我明知牙疼还要吃的蠢货精神。
但由于她在评分法律出现以后,将它视若珍宝,真诚认为政府已经在每个人家里都安装了**或者录音设备,足以掌握每个人的动向,因此她干什么都必须慎之又慎,更别说动手打我了。
所以,她的视线在我和爱丽丝之间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决定狠狠抽了爱丽丝两巴掌。
爱丽丝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忍受了下来。这倒是把我给吓了一跳。
在母亲离开后,我本着内心一些残留的良心对她说道:“你要觉得不爽,就动手还回来吧。”
反正事实上对我不亏。
如果她同意了,还手,那么我们两个就两清了,我以后仍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
如果她不同意,那么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怨不了我。
无论她如何选择,最后都是我心安理得。
但,爱丽丝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碰我,而是缓缓地放下了捂住的脸。
人工皮被公司细心地安装上了感温的装置,此时露出了5个鲜红的巴掌印。
但她依旧平静的摇了摇头,说道:“可以,但没有必要,这件事因为有人受罚而过去了。”
我当时内心为之一震,觉得这新型仿生人的处理系统真比我当时6岁的智力高上一截。
爱丽丝的与众不同在于,她不像一般我去父母朋友家见到的那些仿生人那样倾尽一切地讨好主人。哪怕不是自己的错,只要有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他们也会觉得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永无止境地内省。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每次看到这样的状况都会激起一阵反胃,就好像是我站在那里受罚一样。
但现在面前的这个名叫爱丽丝的仿生人,好像真的能理性地思考问题……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可以试着相信她?
这样想着,我对机械少女的厌恶奇迹般的消失了。
时间线回到现在。
我将手上的纸条狠狠的揉成一个团,丢进了垃圾桶里。但地址的信息还是刻入了我的脑海里,如影随形。
周三下午5点钟,我按时到达了指定的地点。
之所以这个时间到,倒不是因为我逃了课,是因为早50年前就没了晚自习这种东西。
活动地点是一间位于贫民窟的小餐馆,从里到外都像是被油给浸过,散发出一种肮脏且令人作呕的味道。门口还时不时就会路过一两个醉汉,只要路过就在门前吐个一地。
我皱了皱眉头,压抑着不适感走到了麻雀大的餐馆门口。
那里已经有且只有一桌的宾客,十几个人,大部分也都是青年,复古的嬉皮士装扮(这种风格在近几年又火了起来,据说最早来自上上个时代),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
而在这一群人中,我首先认出了克拉拉。
她穿着黑色的短裙,脖子上缠绕了一圈蕾丝作为装饰,看起来就如同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危险而诱惑。
就在我打量克拉拉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
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把我领了过去,然后向桌上的众人介绍起了我。
很快,一个自称领导者的青年站了起来。
他自称李,披着一头狂乱的长发,长相硬朗,自信的气质让他看起来颇有些魅力。
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搭上了克拉拉的肩膀,而后者却僵直了身体,一声不吭地从他手上逃了出去。
李倒也没因此有什么反应,而是依旧嗓音低沉地对我说:“欢迎欢迎,新同志,请坐。”
顺便,他伸出了手和我握了个掌。我感到他的手很热,掌心有些地方十分粗糙,好像每个指头上都分布着厚厚的茧。
我仓促地点头应付。
过于热烈的气氛让习惯了孤单的我反而有些局促,像是有人突然宣称,要在一座原本连公交线路都没有的原始岛屿上造火箭,颇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我打算就着气氛随便找一个远离中心的位置坐下,身旁的克拉拉却隐晦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她让我做到了青年的旁边,而她则依靠着我的左手边坐下,刚好把她与那个青年隔了开来。
我疑惑的目光对上了她的目光。
克拉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皱眉头,拿起了桌上的开瓶器。
“啵”的一声,似乎成为了一场狂欢的开始。
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围坐在一起,整个餐馆里今天就只有我们一桌人,所以更不用顾及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虽然桌子上只有几碗简单的炒菜,但饭馆的老板似乎认识李,还多送了两碟小菜。配着下酒,桌边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很快,由一个老大哥红着脸开始抱怨起一些东西,他是整个桌上年纪最大的。
“我以前是一个电工,虽然工资不高,但还有着对生活的热情,可自从仿生人的出现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以前只学过电工,没学过其他东西,可是人家轻轻松松的就把我的位置顶替掉了,我只好拿着政府的救济金出去挥霍,没了钱以后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真是狗娘养的日子。”
“但说实话,那些美少女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们什么都没做,就不得不面对被销毁的命运……”说起那些家用仿生人时,大哥的脸诡异地涨红了。
“滚吧,我看你不是想救她们,是馋了。”有人骂道。
大叔只能悻悻住了嘴。
其他人借此也开始抱怨起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就像是从最近的新闻上摘抄出来的,没有丝毫的新意。
无非是又被开了,找不到工作,只能无所事事之类的,真说起来还不如大叔的桃色新闻。
不过没过多一会,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气氛变得缓和而快乐。
时不时的就会有一些欢呼声响起,但我往往都没听清楚说了什么。但头顶昏黄的白炽灯泡也会应景地“嘶嘶”两下,也像是在助兴。
那个老大叔喝得醉醺醺的,中途拿起了摆在馆子一面墙上点唱机的话筒,开始声嘶力竭的唱起了一首不知道从哪个时代创作的歌曲。
“他们说风雨中,那些痛算什么……”
颇有些滑稽。
我轻轻笑了两声,然后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我清楚看到了对面坐得近的一对男女,看起来应该比我大几岁的样子,忽然开始动手动脚,然后对着啃。
于是,我打算立马告辞这个荒诞的活动,却被我身边的克拉拉拦住了。
“你别先走,我怕你一离开,旁边的那个混蛋就要当场过来**我。”克拉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了起来。
“?”我被她过于开放的话语惊了一下。
“李是一个变态,就喜欢不喜欢他的女人。我刚刚拒绝了他,等你一走,他说不定就按耐不住了。”克拉拉的话像是在表述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那……需要我帮你报警吗?”我问。
“不用,你坐着就行了。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克拉拉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报警,也不敢反抗吗?”
“因为钱?”除了钱,我想不到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对,就是钱。”她肯定了我的话。
“我原本家里也算是有钱,开着连锁的美妆公司。但自从人工智能的应用,无论男女不用化妆就能找到合适的伴侣,公司因此遭遇了破产危机,欠下了巨额的贷款。”
她淡淡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像是说一个无关的人那样:“那天,我父母计划带着我和我妹妹自杀,唯独我放学回来晚了些,从而没能赶上他们的步伐。所以,当那以后,我从此一个人背上了巨额的债务。”
“你欠了多少钱?”我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问问。
“一个亿。”
“……听起来很难还完啊。”
克拉拉说:“是啊,活下去就够难的了。别看李看起来身上没几个子,其实他挺有钱的,只是喜欢装穷。我一直在期待有一天能杀了他携款潜逃,所以忍耐也是必不可少的喽。”
“那你告诉我这种事情,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克拉拉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大概率不会,但也不好说……也许他会对我刑讯逼供。”我随口说道。
克拉拉却大笑了起来:“好好好,如果他真的对你那样做,那就实话实说好了,我不会怨你的。”
或许是因为我们这边的声音大了点,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在我右侧的李忽然将燃烧的烟头在空中抖落了两下,烟灰顺着电风扇吹出的东南风,绕过了我,向克拉拉这边飞来。
刹那间,克拉拉那双美丽的眼睛像是隔着很远的地方就被烫到了似的,散发出细微的火红。
我下意识地,替她挡下了那烟灰。
克拉拉闭了闭眼睛,发现没被烟灰呛到后,出离的愤怒。
她冲李大喊:“喂,难道不能好好抽烟吗?烟灰都冲到我们的身上来了!”
李却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抽着烟,灰白色的烟雾在他的身上蔓延:“谁叫你们不参与集体活动,必须惩罚一下。怎么?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我们快乐着呢!”克拉拉作戏挽住了我的胳膊。
到了晚上12点左右,夜幕已经深深浸染了大地的轮廓。
苍蝇小馆打了烊,随着灯光熄灭一同进入了黑暗里。
而在吃饱喝足以后,我们一群人则浩浩荡荡朝着目标的工厂前进。
那家工厂就是关着爱丽丝的工厂。
我也因此再一次回忆起了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