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时摸鱼儿,不料一直摸鱼。尘梅,沾染上去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一个不知其名却知其人的符号标点吗?

经传上说:“命有三种:一叫正命,二叫随命,三叫遭命。”正命,是说本来给的就是好命,自然会得到富贵。生下来骨相就好,不需要良好操行来寻求福祐而富贵自然会到来,所以叫正命。随命,是说要努力端正操行而富贵福祐才能得到,若放纵自己的情欲那么贫贱灾祸就会跟随而来,所以叫随命。

遭命,是说做善事遭恶报,并非自己希望的结果,而是偶然碰上外来的事故,遭到贫贱与灾祸,所以叫遭命。人得到生命,是在父母的时倏,那时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吉凶。性与命不同,有的性善而命凶,有的性恶而命吉。

操行品德的好坏,是性;遇到的祸福凶吉,是命。有的人操行良好而遭到灾祸,这是性善而命凶;有的人操行恶劣却得到福祐,这是性恶而命吉。性自然有善有恶,命自然有吉有凶。假使命吉的人,即使不做好事,未必得不到福祐;命凶的人,即使努力修养操行,也未必没有灾祸。

孟子说:“追求富贵有一定门径,能否得到由命来决定。”性善才能追求富贵,命善才能得到富贵。性善命凶,追求富贵是不能得到的。如果做坏事灾祸就会随之而到来,那么跖、庄跷率众横行天下,聚集同党数千人,到处打人夺物,宰杀民众,没有道义到极点,应当遭受灾祸,但却活到了正常寿命才死去。

这样,随命的说法,怎么能证实呢?遭命的人,自身做好事,却由于外来的原因遭到灾凶。像颜渊、伯牛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遭到灾凶呢?颜渊、伯牛,是操行贤良的人,应该是随命,福祐就当随之而来,怎么又遭到灾凶?颜渊被研究学问弄得疲劳过度,而很快结束了自己生命;伯牛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得了不治之症。

摸鱼儿(尘梅)

对琴台、不堪尘涴,春风微露纤指。峥嵘鹤膝翘空势,取次著花安蕊。偏有意。把竹外一枝,飞洒轻烟里。月良如洗。又底事丹青,何须水墨,虚白阚清泚。

华堂暮,珍重休弹尘尾。静中留此佳致。桥西几度香浮处,回首都随流水。闲徒倚。叹汨没黄埃,变幻皆如此。蜚廉莫起。待别有神人,风斤一运,和影上窗纸。

这首《摸鱼儿·尘梅》表面写一株被尘埃覆面的老梅,骨子里却是一场“物—我—境”三者互勘的精神实验。词人以“琴台”为坐标,先布下一方“听”的场域:琴台本属丝桐,却“不堪尘涴”,一句便把“听觉”的缺席转译为“视觉”的碍眼;尘埃遮蔽了琴音,也遮蔽了梅的本来面目,于是“听”与“看”同时失效,世界被迫回到“触”——“春风微露纤指”。

那“纤指”是风,也是弹琴人欲拂尘而未触的指,更是词人自己欲探花而先缩的手;它轻到几乎不存在的“露”,使“触”亦成为幻觉。开篇七字,已把感官逼到绝境,让读者悬在“无可依凭”的空白处,为下文“梅”的出场腾出一片虚静。

“峥嵘鹤膝翘空势”一句,笔锋陡转,由虚返实,却偏用飞动之姿写枯硬之体。“鹤膝”本形容琴病,此处借指梅干皲瘦、节节隆起;以“病”为“势”,遂见老梅之倔强。词人更下一“翘”字,使枯木如鹤之振羽,欲离地而去;花尚未见,气已先夺。

接以“取次著花安蕊”,层层收束:再奇崛的生命,仍须“取次”——按节拍、分先后——将花蕊一一安顿;一“安”字,透露出“小心翼翼”的珍惜,与上句“翘空”之飞扬形成一张一弛的劲道。至此,尘埃与花蕊,沉重与轻盈,病势与生机,已悄然构成一对对反张力,把“存在”本身推到刀锋上:若无尘,梅之清致或减;若无梅,尘亦只是尘。两者互为注脚,方显出“意义”。

过片“偏有意。把竹外一枝,飞洒轻烟里”,是全词最轻盈的一跳。竹外横斜,本属梅之常态,可词人却说是花“有意”挣脱肉身,只将影子“飞洒”到轻烟里;那烟又恰是尘的变形——浮、动、却未落地。于是“尘—梅”之对立,被这一笔化为“影—烟”之互融:花非花,尘非尘,惟剩一段恍惚的“影”在“虚白”中浮动。

紧接着“月良如洗”四字,像冷泉灌顶,将前尘影一并淘空。“良”字用得险,状月之“甚”,也暗含“良夜”之“良”;洗月者,月亦洗人,词人与梅同在一片空明中接受“虚白”的审判。由此引出“又底事丹青,何须水墨,虚白阚清泚”三句,直斥一切绘事:既已“月良如洗”,以天为纸,以光为墨,足矣;任何再施丹青、水墨的企图,都是对“虚白”的污渎。

“阚”字下得尤狠,本义是“望”,却带“俯视”之姿;清泚之光,反过来凝视人间,逼得人无所逃形。词人借此宣告:真正的“画”不是颜料写形,而是让“虚白”自己说话;真正的“赏”也不是占有,而是被月光“阚”一眼,通体透凉。

下片换头“华堂暮,珍重休弹尘尾”,把场景从空庭月地猛然拉回到“华堂”。“华堂”与“琴台”遥映,同是人工居所,却一闹一静,一尘一清。“尘尾”是魏晋清谈家所持,本为拂尘,后成谈柄;堂中之人挥麈高谈,正复“弹尘”——把尘埃重新扬起。

词人却劝以“珍重休弹”,一笔扫倒千古名士:你们所谈的“清”,不过是把尘尾舞得更花哨;真正的“清”在静中,在那株被你们忽略的尘梅里。“静中留此佳致”一句,像关门落闩,把华堂与尘尾一并关在门外,为下文的“流水”铺垫出再度开放的视野。

“桥西几度香浮处,回首都随流水”,以“香”代“花”,以“浮”写“逝”,把时间之流具象化为嗅觉的残痕。桥西曾是倚栏嗅香之地,如今回首,惟见流水载香而去;那“香”并非梅之实体,而是人与梅相遇时一瞬的“信息”,比花更轻,比影更虚,故最易被流水偷走。

词人用“几度”与“随”字,暗示人生几回得闻,而所闻又皆不可留;于是“尘”之污,转为“水”之逝,污尚可拂,逝永难追,悲感遂深一层。“闲徒倚”三字,写尽欲留无计之态;着一“叹”字,直揭“汨没黄埃,变幻皆如此”的旷世哀歌。黄埃者,既是尘埃,也是时代之灰;变幻者,既指花之开落,也指人之生死、世之盛衰。

词人把一株梅的遭际,推扩为一切存在的共同命运:无论峥嵘、无论飞洒,终必“汨没”;无论华堂、无论空庭,同归“黄埃”。此处的“皆如此”,像一声闷雷滚过,把前文所有轻盈的飞影、清泚的月光,一并压成沉甸甸的虚无。

然而结拍忽作翻空之想:“蜚廉莫起。待别有神人,风斤一运,和影上窗纸。”“蜚廉”是风神,词人却劝其“莫起”,似乎怕风再把尘埃吹回;但下句立刻一转:要等“别有神人”运起“风斤”,把那梅影——而非花身——“和”着月光,镌上窗纸。

“风斤”典出《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削去郢人鼻端之垩而不伤鼻;此处借指以风为刀,刻影成形。词人意欲让“影”脱离“花”而永存,让“虚白”本身成为最后的作品。窗纸既非绢素,亦非丹青,它平日承受日光尘影,是最凡俗的“虚白”;然而正是这最凡俗之处,将接受“神人”的再度雕刻,成为“尘—梅—月—风”四者共谋的终极画卷。

于是“尘”不再只是污,“梅”不再只是花,“影”不再只是像,“窗纸”也不再只是物;它们在一击之下,共证“空而不空”的刹那。全词至此,由“不堪尘涴”起,以“和影上窗纸”结,兜了一个大圈,却把“尘”重新请回,升华为“印痕”的必需:没有尘,便没有影可刻;没有污,便没有净可证。词人最终把“污”与“净”、“实”与“虚”、“刹那”与“永恒”打成一团,交付给不可知之“神人”,也交付给每一个正在“窗纸”上读影的我们。

若将这首词比作一幅手卷,首段是“起笔染尘”,中段是“虚白洗尘”,末段是“留影证尘”;而“尘”之所以可被“证”,正依赖我们心中那一点“未忍全泯”的静观。词人用九十余字,把“看梅”写成“看世”,把“写影”写成“写魂”,更把“尘”写成“劫”,写成“缘”,写成“镜”。

掩卷之后,我们仿佛仍见一枝横影,在自家窗纸上轻轻摇曳;那影里似有月色,似有风痕,也似有一层极薄的尘埃,提醒我们:所有“清”都曾是“污”,所有“污”亦可能化为“清”;而人生大化,不过是一场“风斤”未落之前的、屏息的等待。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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