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格里森公寓的门虚掩着。

那扇几小时前关上的门,此刻透出一条不祥的缝隙,楼道里忽明忽灭的光线像垂死者的呼吸,断续地舔舐着门内的黑暗。

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压过了面罩下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缓缓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将公寓内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艾伦·韦斯特瘫坐在门厅角落,背靠着墙,脸色比停尸房的裹尸布还要白。

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瞳孔放大,失焦地盯着客厅中央,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被掐住脖子的微弱气音。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约翰·格里森。

他坐在那张我来访时坐过的旧沙发上,姿势甚至称得上端正。

而他仰靠着的脑袋后方,那片原本灰白色的墙壁,此刻已经被泼洒上了一片浓稠、暗红、仍在缓慢向下流淌的鲜血。

一把保养得相当不错的制式安保手枪掉落在他的右手下方的地毯上,枪口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和奥术焦糊的气味。

他的眼睛还睁着,里面凝固着一种极致的、几乎是豁出去的惊恐,直直地望向天花板。

他的右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曲,看上去很放松。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自杀现场。

“不……不是我……我进来……他就……”

艾伦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

“我按你的吩咐来看看他……门没锁,我就……”

我的胃沉了下去,像塞进了一块冰。

我来晚了。

或者说,有人赶在我前面,用最彻底的方式,封上了最后一张嘴。

我没有先去查看约翰,而是迅速扫视整个房间。

窗户从内锁死,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房间里的陈设和我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空气中弥漫的新鲜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掩盖了之前那点病恹恹的气息。

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没有挣扎,没有搏斗。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结论……

约翰·格里森,在极度的恐惧中,用自己的配枪了结了一切。

而且这里太干净了。

干净得和停尸房那个现场如出一辙。

“你有没有动过什么东西?”

艾伦猛地摇头,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脖子摇断。

“没,没有!”

我走到尸体前,蹲下身,避开地上那片还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色粘稠液体。

我仔细看着他的伤口,太阳穴上的焦黑创口,以及后方墙壁上呈放射状喷溅的血迹。

角度、位置、火药残留灼烧的痕迹,一切都符合自杀的特征。

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极致的恐惧,也完全可以解释为自杀前的心理状态。

但我一点都不信这是一场单纯的自杀。

一个前高级安保员,一个能用魔药为自己制造请假借口的人,一个对朋友之死表现出真实悲伤的人,会在我刚刚上门询问、明显已经怀疑到他的时候,选择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的情况下?

我的目光落在掉落在手边的那把枪上。标准的公司配发的防身用手枪,带有简单的魔力击发装置。

我小心翼翼地用证物袋将其收起,没有触碰任何部位。

然后,我开始系统地搜查这个房间。

艾伦依旧瘫在角落,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只是依旧不敢看向沙发的方向。

抽屉、衣柜、床底、卫生间……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可怕,一个独居中年男人的普通住所。

直到我掀开他那张床的枕头。

下面压着一本硬皮封面的笔记本,棕色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起。

我戴上更细致的手套,拿起它。

笔记本的分量不轻。

我走到远离血迹的餐桌旁,就着昏暗的光线翻开它。

这是约翰的笔迹,从日期看,断断续续写了有些年头。

前面大多是一些日常的琐碎记录,工作的烦恼,和亨利喝酒的趣事,对生活的抱怨。

但最近的日期,笔迹开始变得潦草、慌乱,甚至能看出一丝恐惧。

【九月十日】

又梦到那天晚上了,我们不应该喝那么多酒……

河边的水腥气,还有……那孩子的眼睛。

今天的亨利好多了,他好像真的忘了,或者假装忘了。

但我忘不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是错觉吗?

【九月十一日】

停尸房新送来一具尸体,河边发现的,脸被鱼啃得不成样子……

但那身衣服……有点像……

不,不可能!

一定是我想多了!在旁边的亨利都没看出是他……

恐惧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不敢告诉亨利那具尸体是……

【九月十二日】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

我必须离开那里。

那具尸体躺在那里,好像在无声地控诉我。

我去了那家店,买了药。

我必须得病一场,我必须躲开今晚的值班。

我害怕……我怕我会在那里发疯,或者……看到更可怕的东西。

对不起,亨利,今晚你得一个人了。

【九月十三日】

亨利死了!!!

他们说是意外!

是魔法事故!

但我知道不是!

是他回来了!

他来报复我们了!

下一个就是我!

一定就是我!

我听到了声音,就在窗外,我看到了影子!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页被眼泪浸染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反复出现的“他来了”三个字,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恐惧。

日记的内容,几乎完美印证了我之前的部分猜测。

约翰和亨利确实与那具无名尸的死有关。

约翰认出了那具尸体,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让他选择了逃避,而亨利因此独自值班,遭遇不测。

约翰的恐惧是真实的,他预感到自己会是下一个。

而这本日记,就是他忏悔和恐惧的最终证据。

一切看起来,都指向了精神崩溃后的自我了断。

但这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份被人精心准备好的遗书。

我合上日记,这份“忏悔录”,把他和亨利的罪过摊开了,把他自己的恐惧和动机也摊开了,甚至完美解释了他为什么自杀。

它完美回答了“为什么”,却彻底掩盖了“凶手是谁”。

是谁能把一个前安保员吓到不惜用猛药自残来逃避?

甚至吓到精神崩溃最终举枪自尽?

连在私人日记里都不敢留下丝毫线索?

除非,那个“他”,代表的是一种约翰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甚至无法描述的恐怖。

或者说……有人故意营造成这样,让我故意往这个方向去猜。

我的视线再次落回约翰·格里森的尸体上,落在他那双凝固着终极恐惧的眼睛上。

约翰,你真的死于自杀吗?

还是说,你看到的那东西,让你连在最后的文字里,都不敢留下任何相关的线索?

那种干净利落、毫无魔法痕迹的手法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能策划停尸房那样诡计的人,制造一场完美自杀,似乎也并非难事。

我收起日记,走到终于能勉强站起来的艾伦·韦斯特面前。

“通知治安官吧。”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啊?可是……可是约翰他……”

艾伦惊魂未定,看了一眼沙发,又迅速别开脸。

“让治安官来处理现场,按程序走。日记作为证物上交。”

“那……那案子……”

艾伦茫然地看着我,他似乎真的相信了看到的一切。

“案子我会继续查。”

我打断他,目光透过面罩,落在他苍白失措的脸上。

“在治安官来之前,这里的一切,包括这本日记的存在,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艾伦被我的语气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密闭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

窗户锁着,门锁没有破坏痕迹,没有外人侵入的迹象,留有充满忏悔和恐惧的日记,死者是自杀的姿势。

完美。

但我知道,魔鬼就藏在这份完美里。

我转身离开,背后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行政主管。

街道上的冷风灌进衣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凉,只有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对手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冷酷,并且似乎总能抢先一步。

我手里拿着日记,这本看似关键的证物,却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终点,一条被故意斩断的线。

但我从不相信完美无缺的结局。

尤其是,当这个结局是由凶手亲手书写的时候。

日记的纸张摩挲着我的手套,约翰那绝望的笔迹仿佛还在眼前跳动。

他说,他听到了声音,看到了影子。

也许,我该去听听,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那个死者发出的声音。

我想……我能猜到他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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