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希的黑袍下摆扫过潮湿的、印有伽德勒封锁条的水洼,无声无息,他站在曾是纽特酒吧入口的地方,如今只这里剩扭曲的金属框架和焦黑的断壁残垣。
封锁线外的世界喧嚣而崭新,霓虹刺眼,伽德勒的工程队日夜不休地重塑着新的区域,唯有这里,时间仿佛凝固在那场爆炸与绿色烟雾弥漫的瞬间,与那天一起,封锁在深沉的黑暗中。
内部比外部更显破败。
烧毁的吧台,翻倒的桌椅碎片嵌在干涸的、颜色可疑的地面污渍里,空气凝滞,灰尘在这片死寂中缓慢浮沉。
他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毕竟他的目标并非酒吧主体,而是深处那扇相对完好的金属门。
挂毯早已不知所踪,门上也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但电子锁的指示灯还在微弱地闪烁,显示着独立的备用电源仍在工作。
这扇门,以及门后的房间,在之前的冲突和随后的清理中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它的位置偏僻,结构也更坚固,又或许,是纽特特意吩咐过什么。
弗洛希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按在生物识别板上。扫描仪的红光掠过他指尖的纹理,并非完全的人类特征,但系统依然发出了确认的轻鸣。
“咔哒。”
气密声响起,金属门向一侧滑开,一股与外界废墟截然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浓烈的防腐剂、消毒水、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臭氧和潮湿土壤混合的奇异味道,冰冷,不带一丝生机。
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混乱与光线。
房间内没有窗户,唯一的照明来自墙壁两侧排列的嵌入式冷光灯带,发出均匀而缺乏温度的白光,对着门口的墙面上依旧挂着那块巨型显示屏,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
墙壁被巨大的金属架占据,架上并非书籍或工具,而是一个个透明的大型培养罐。罐体由高强度玻璃或聚合物制成,内部充盈着淡绿色的、微微粘稠的保存液,缓慢地循环流动着。
而浸泡在这些溶液中的,是器官。
人类的心脏、肺叶、肾脏……它们被精心地安置在罐体中,通过极细的管线与罐体基座相连,似乎仍在某种技术维持下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性,或是至少,形态上的“新鲜”,每一件器官都苍白得没有血色,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介于生物与标本之间的状态。
黑袍拂过冰冷的地面,弗洛希缓缓行走在这些培养罐之间,流金色的瞳孔扫过那些曾属于他自己的身体部分,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怀念,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停在一个最大的罐体前,里面悬浮着一颗完整的人类心脏,仔细看的话,它甚至称得上健康,肌肉纹理分明,但显然,它已经停止了属于生命的搏动,只是被外力强行维持在此时此刻的状态。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黑袍下的胸口,那里,原本应该是这颗心脏在跳动的地方。但现在,皮肤之下,是密集交织的、活着的菌丝网络,它们模拟着心脏的功能,推动着一种非血的、富含孢子和营养物质的液体在他体内循环。
不止是心脏,这里的许多器官,都早已被他“替换”了出来。
这是为了生存的唯一残酷的出路。
几年前,光幕污染带来的病症远不是现在这种偶尔发作的异化那么简单。它从内部啃噬他,器官以一种无法逆转的速度衰竭,医学手段能做的只是延缓死亡,同时带来更多的痛苦,伽德勒的抑制剂那时也远未成熟。
他面临着选择,是抱着逐渐腐烂的人类躯壳等待终结,或者,拥抱另一种形态的活下去的方式。
菌丝,这种伴随污染侵入他身体的异化生命,在彻底摧毁他旧有身体的同时,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可塑性和生存欲望。
它们渴望存活,而宿主的死亡对它们同样是终结,于是,一种扭曲的共生关系被迫建立。
他亲手,在意识尚且清醒的时刻,将自己的脏器一个个取出,安置在这些特制的培养罐中,并非出于留念,而是作为一种极端情况下的生物样本备份,或许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人类”身份的执拗标记。
而空出来的位置,被疯狂增殖、分化的菌丝填补。它们形成仿器官结构,更高效,更坚韧,也更能抵抗污染,它们用自己的定义和方式,让他一直存活至今。
代价是显而易见的,他失去了大量作为“人”的感官和体验,情绪变得稀薄,身体需要定期摄入特殊营养维持菌群平衡,还要忍受它们生长时带来的瘙痒和异物感,以及发病时彻底的失控。
面具遮掩了菌丝爬满的皮肤,黑袍隐藏了异化的躯体,他成了伽德勒的机械师弗洛希,一个性格乖僻、技术高超、鲜少露面的存在。
他的目光从那颗静止的心脏上移开,落在旁边一个稍小的罐子上,里面漂浮着一副肾脏,也让他莫名的,想到了伽奈·怀尔德。
那个女孩……她的变异比他在伽德勒见过的任何病例都要剧烈,更加不可预测,那是一种近乎狂暴的、毁灭性的异化,蓝色晶体项链能暂时抑制,却无法扭转那深入基因层面的崩坏。
她渴望理解,渴望连接,尤其是对克洛伊,那种炽热到扭曲的执念,他看得分明。
但那执念燃烧的柴薪,正是她加速崩坏的生命本身。
他可以预见,不需要几年,或许更短,她体内变异产生的异常组织就会彻底压倒原生器官的功能。致命的骨刺与触须,将从内而外地将她吞噬,蓝色晶体也无法再维持那脆弱的平衡。
到那时,她要么在极度痛苦中彻底异化成失去理智的怪物,要么全身的器官集体衰竭,如同他曾经面临的那样。
但她的情况甚至比他更糟,他的器官衰竭尚有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让他有机会找到这种极端替代方案,而伽奈的变异,是爆炸性的,毁灭性的,可能一夜之间,她的心脏就会变成一块无法跳动的晶体,或者大脑被增生的神经网络彻底摧毁。
她几乎不可能活过二十岁。
一种罕见的、近乎悲悯的情绪在他那片被菌丝侵蚀的内心泛起微澜,他看到她眼中那种对“非人”存在的认同与渴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她不明白,她所面临的,是混沌的、失控的、最终指向湮灭的自然之力,他或许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就像纽特期望的那样,他也能教她如何与痛苦共处,如何从这失控的过程中榨取一丝力量,如同他自己所做的那样。
但他给不了她未来。
他所走的这条路,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脚下是万丈深渊,遍布痛苦与孤独。
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最终消散在他面具之下,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