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笼在雕花廊下轻晃,秋风掠过半塘残荷,惊起三两声蟋蟀清鸣。
案头清酿盈樽,菊花酒里漾着月色涟漪,与池中支离的莲蓬碎影遥相应和。
独孤雪玉体横陈,支颐慵坐,以东道主的身份在将军府后月牙泉前设宴,招待宋川川和朱英台两位来宾。
酒过三巡,主宾尽欢,正是杯盘狼藉时候,女剑仙忽然取出一对靴子,对客位的宋川川说道:
“如宋姑娘所见,令兄遗剑已被我的好徒儿铭刻剑气,故我打算以此靴相换。”
月光照下,露趾靴如同午夜绽放的带刺玫瑰——
鞋面是黑檀木般的抛光漆皮,每道褶皱都蓄着舞步的余韵。
趾尖绽开的镂空处则镶嵌着红玉剑纹,恰似野兽慵懒龇出的獠牙。
鞋跟三寸长的细锥仿佛踩碎水晶的凶器,每次落地必定迸发清脆响板。
当静止时它只是禁锢美的残忍刑具,然而一旦舞动起来,却是献给玉中人双足的最美画框。
林封一眼便认出这双露趾舞靴的来历,独孤雪竟不声不响,把激战之后连鞋尖都破洞的原味靴子炼成了紫府灵靴!
“等等,独孤姐姐,这不是之前答应要送我的礼物吗?!”
独孤雪闻言只轻轻一瞥,散发彻骨剑气的冰冷眼神瞥得林封无法作声,女剑仙这才回眸,继续解释:
“此靴本只是筑基下品,为我斩孽龙九首、成元婴剑胎时所穿,由是分得性灵命数,后来回到玉中庭上,又被我以仙基剑匣温养,受我灵能真炁炼制,最终升至紫府位阶。若宋姑娘愿意,我希望用此紫府灵靴,换取令兄筑基遗物。”
不是,姐姐,谁许妳自作主张把我的原味饭盒送人了?!
林封被封住了嘴,有苦诉不出,宋川川亦低头沉默,迟迟不语。
若抛却三尺仪刀为宋坚仙基遗物、寄托着生者对亡兄的思念之情不谈,二阶筑基仪刀交换三阶紫府灵靴,这笔交易宋川川血赚。
仅考虑利害关系,对宋氏孤女来说,送出兄长遗物,乖巧收下灵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连日来的种种变故在少女脑海中闪回。
一个多月前冰肌玉骨淬成以后,尚未得知兄长噩耗之前,宋川川花费大量灵能立方,租用了昂贵的胎息牝水能量舱,入舱闭关修炼,谋求胎息变化。
然而不知是谁泄露消息,有人在她萃取胎息的关键之时,开舱验资,使其功亏一篑,甚至导致她修为倒退,停在了淬体完满的关卡前。
来人自称其兄债主,言殖装巡骑宋大人在洛阳青楼欠下千金,如今漕船下落不明,宋家资不抵债,要把“及时雨”宋坚在鸣沙坊为宋川川购置的宅邸没收抵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翌日又有自称江南花船的收债人找上门来,联合敦煌本地帮派,强令宋川川代兄偿债,要把失去依靠的宋川川卖到教坊司为奴。
彼时若无剑栏清倌人柳如烟出手相助,将她赎下,暂记入清秋楼乐户,庇护在平康坊耳房,后续上门催债找自己麻烦的恶徒恐怕只会层出不穷。
然后便是林封带着宋坚死讯以及亡兄仙基遗物拜访,并留下一狐奴童女,服侍并监视自己。
等到了虞府茗宴的前一天晚上,柳如烟夜访耳房,先以术法屏蔽了狐婢的感知,再告知宋川川调查的结果——
以追债为由迫害自己的帮众恶徒,与害死亡兄宋坚的幕后黑手,同为一党,仇敌身居高位,只手遮天,而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认命还是复仇?
自己早在那一夜便已作出了选择,难道不是吗!
群青般深邃的靛蓝长发垂落,少女却忽地站起,抬着精致犹如东洋人偶的头颅,棕黄眼眸倒映着月牙泉上的月光,深邃如飞蛾舍身扑入的烛火,直视玉体横陈主位的玉中人:
“谢过独孤大人恩赏,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那就赶紧换上,试试合不合脚?”
宋川川没有敬酒不喝喝罚酒,并未违逆安西大都护旨意,似乎让独孤雪相当满意。
女剑仙以指为剑,玉手一挥,使那紫府灵靴轻盈落到少女面前。
宋川川目光便不由自主停在了靴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般——
那黑漆皮革泛着的油亮光泽,缎带于月下显出的柔滑质感,鞋尖镂空处镶嵌的红玉纹理,全都像堕落自性的无声引诱。
而这诱惑,此刻正与自己脚下那双粗笨的、布满灰尘的布鞋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峙。
宋川川只觉得自己双足在布鞋中不安地蜷缩着,为这场必败的交锋感到窒息。
“宋姑娘莫非想要反悔?”
主位上独孤雪目光如剑般锋利,刺得少女浑身一颤。
宋川川僵直坐下,手指摸索到自己脚上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粗布袜子。
指头笨拙地解开缠结,一层层剥开这层笨重的防护,如同掀开少女的闺房。
秋夜空气凉意轻触脚趾的瞬间,她猛地吸了口气,脸颊泛红,赤裸的脚趾骤然暴露在陌生人眼中,宛若初生的鸟雏,光秃秃的,羞怯地蜷曲着,显出前所未有的柔弱。
可自己难道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
宋川川皓齿轻咬朱唇,将靴子不容分说地套上,可当冰冷皮革内里触碰到足心刹那,仍不禁猛一缩脚,仿佛被现实蛰了一下。
束紧的缎带像蛇一般缠绕盘紧,玉扣咬合,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如同锁定了什么,又像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第一声宣告。
于是足背被紧紧包裹,脚趾被迫伸展,悬在鞋尖那精心镂空的边缘,纤毫毕露地展示着。
但宋川川只觉骨头被勒得生疼,一种陌生的禁锢感从脚底直钻上来,让她喘不过气。
“还挺合适,站起来走走看。”独孤雪的声音在高处传来,如同软剑抽在空气里。
少女只得笨拙地站起,双脚骤然踏在坚硬的地板上,靴底硬得硌人,每一步都像踩在摇晃的悬崖边缘。
然而宋川川却走得异常地稳,犹如行走于剑尖上一般决绝,三寸长的鞋跟敲击地面,声音空洞而响亮,一声声地,像在为扑火的飞蛾作倒计时。
“听闻你只因向柳如烟学习剑舞,才应邀出席虞家茗宴。此剑也一并送你了,且为我舞一曲罢。”
一柄玉剑随独孤雪话音在宋川川手中呈现,少女闻言,拔剑起舞,步履轻盈。
脚下的这双舞靴竟比她想象中更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然而舞步每一次踏出,却又像在通往无底深渊的石阶上,敲下了不可逆转的足音。
宋川川持剑旋舞,专心致志,虽眼神决绝,但目光却止不住地落到露趾皮靴上,只见皮革在秋月下泛着一种过于饱满、仿佛要滴落的光泽。
新靴的皮面绷紧,宛如第二层皮肤,却比皮肤更坚硬、更冰冷,也更无情。
脚趾悬在精心设计的豁口边缘,在红玉的衬托下,如同初生便被抛入陌生水域的婴儿,每一次无意识的蜷缩,都带着惊惶的求生本能。
此刻少女方知,原来所谓“剑舞”,并非利剑出鞘、崭露锋芒,而是心灵被迫褪去最后的茧壳,以最赤-裸的脆弱去触碰这世界预设好的、冰冷且尖锐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