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昏黄的日光从城墙的垛口消失,刀子般的寒风便开始接管这座小城。
城西的僻静小院里,更是寒气逼人。
灵清霜的练剑,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
《归元三式》——刺、撩、劈。
这是先生教给她的唯一剑法,也是她这半年来,每日重复了至少上万次的动作。
她的世界是纯粹的黑暗,因此,她的精神可以达到极致的专注。
她能清晰地“听”到剑锋划破空气时,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嘶嘶”声;她能“感觉”到每一次发力时,肌肉与骨骼的联动;她能“记忆”住每一次动作的轨迹,并试图在下一次做得更精准,更快,更……有力。
但她不理解。
这套剑法,太简单了。
简单到近乎简陋,像是蒙学孩童的入门招式。它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没有任何杀伐的技巧,只是最基础的、对力量的运用。
她身负血海深仇,仇人的身影如梦魇般日夜盘踞在她的脑海。她需要的是能一击毙命的杀人之剑,是能撕裂一切阻碍的复仇之刃。
可先生给她的,却是这仿佛在打磨石子般的枯燥重复。
“先生的境界,我无法揣度。这或许是对我心性的考验。”
每当心中焦躁的火焰升腾而起时,她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她将这份“不理解”死死压下,转化为更加疯狂的练习。她相信,先生所做的一切,必有深意。她只需要执行,不需要理解。
然而,让她无法理解的,远不止这套剑法。
还有那些……被先生称之为“散心”的、毫无意义的时间浪费。
大约每隔十天半月,先生便会带她走出这座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的小院,进入那个人声鼎沸的青阳城。
第一次被带出去时,灵清霜的内心是抗拒的。
她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嘈杂的人声、马蹄的哒哒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涌入她的耳朵,让她头晕目眩。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行人的汗味、药材的苦味、劣质脂粉的甜腻味……这些气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罩住,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先生,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竹杖,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听。”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听?听什么?听这些凡夫俗子的聒噪吗?
她不明白。但她依旧沉默地跟在先生身后。先生的脚步很稳,总能恰到好处地引领她避开人群与障碍物。
他们会在一个说书先生的茶摊前驻足许久。
那说书先生讲的是一段关于“开云剑仙”的传奇,语气慷慨激昂,引得周围看客阵阵喝彩。
灵清霜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在她看来,所谓的剑仙,若是无法守护自己的宗门,那再大的名声,也不过是虚妄。
他们还会路过一家包子铺,先生会买一个滚烫的肉包,塞进她的手里。
那包子很香,也很烫,她机械地咬了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这点时间,她本可以多挥出三百次刺剑。
先生甚至会带她去听街角的老妪们闲聊,内容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灵清霜将自己封闭起来,任由那些无意义的音节从耳边流过,心中却在默想《归元三式》的发力法门。
她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修行。
先生是在用这些凡俗之事,来考验她的道心是否坚定。是在看她会不会被这世间的烟火气所迷惑,从而忘记了那深仇大恨。
所以,她每一次都走得面无表情,听得心无波澜。她要向先生证明,她的心,早已是一块浸透了仇恨的顽石,任何外物都无法将其动摇。
可先生,却似乎对她的“坚定”视若无睹。
他依旧会隔三差五地带她出去,依旧会给她买那些无用的小玩意儿,依旧会让她去听那些无聊的故事。
这让她愈发地不解。
而最让她无法理解的,还是先生那些……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举动。
就如此刻。
冬夜的寒风已然刺骨,她手中的铁剑柄,早已被冻得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每一次挥剑,彻骨的寒意便会顺着掌心,蛮横地钻进经脉。
她的手早已冻得通红僵硬,几乎快要握不住剑。但她的意志,却如烧红的烙铁,依旧滚烫。
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痛苦,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时刻铭记仇恨的温度。
就在她又一次机械地完成“劈”这个动作时,一件厚实的外衣,忽然从身后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那外衣上,带着一股清晰的、属于先生的体温,以及一丝淡淡的药草清香。
灵清霜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戛然而止。
为什么?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是因为……他觉得我冷吗?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她立刻否定了。修行之人,怎会畏惧区区寒暑?这点苦楚都无法忍受,还谈何复仇?先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他是担心我的身体受损,会影响练剑的效率?
这个解释似乎更合理一些。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推论,准备继续练剑。
然而,先生却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没有任何压迫感的气息。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与她冰冷僵硬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先生?”她有些惊疑不定。
叶尘没有回答,只是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柄铁剑。
那一瞬间,灵清霜的心猛地一沉。
剑,是她的全部。是她复仇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先生拿走了她的剑!
一股巨大的恐慌与不安,瞬间席卷了她。
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先生就站在她面前,拿着她的剑。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种未知,让她备受煎熬。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那柄剑,被重新塞回了她的手中。
她下意识地握紧。
随即,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原本冰冷刺骨的铁制剑柄,此刻……竟是温的。
那不是火焰炙烤的灼热,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能渗透进皮肤的暖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暖意之上,还残留着属于先生手掌的触感与气息。
他……方才,竟是在用自己的手,为她捂热这冰冷的剑柄。
为什么?!
这个念头,这一次,如同惊雷般在她的脑海中炸响。
她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它不能提升她的修为,不能增强她的剑法,更不能帮助她复仇!这是一个……完全“无用”的、浪费时间的、毫无逻辑的行为!
考验?这算什么考验?
为了效率?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效率!
她紧紧地握着那柄带着余温的剑,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乱了。
这半年来积攒的所有“不理解”,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
那枯燥的剑法,那无聊的散心,那此刻……剑柄上挥之不去的温度。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将她牢牢困住。
她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将她带出地狱的先生。他的世界,遵循着一套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神秘的法则。
而那剑柄上的温度,就是这个谜团中最核心、最无解,也最让她……心慌意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