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风,穿过庭院,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

自那场荒唐的订婚至今,已悄然过去了半年。

对萧琉璃而言,这半年,是她从云端跌落之后,过得最安稳,也最不像“自己”的一段时光。

体内的九幽寒煞,依旧是附骨之蛆,每日都在提醒着她那不堪的过往。

但叶尘的那一碗《三阳暖身汤》,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那足以摧毁心智的滔天痛楚,牢牢锁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痛苦仍在,却不再是绝望。

更重要的是,这座小小的院落,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外界所有的人情冷暖、蜚短流长,都隔绝在外。

她曾站在万人之巅,听过最动听的阿谀奉承;也曾跌入无底深渊,见过最丑陋的冷眼与嘲讽。

世界的两极,她在短短数年间尝了个遍,心早已冷硬如铁。

可在这里,没有。

叶尘这个人,平静祥和,千篇一律,波澜不惊。

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从不探究她面具下的秘密,也从不在意她如今的“废物”之名。他待她的态度,与半年前她初入此地时,没有任何分别。

这份“不变”,对一个尝尽了“善变”之苦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温柔。

是一种无声的,却重逾山岳的尊重。

在这里,她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是曾经的天才,也不是如今的累赘。她可以只是萧琉璃,一个在午后煮水烹茶,静看落叶的普通人。

那些被痛苦与仇恨层层包裹的、早已腐朽的回忆,竟在这日复一日的平静中,被一点点地治愈、剥离。

她甚至发现,自己紧绷了数年的心弦,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弛了下来。

偶尔,小小会端来一些新奇的点心,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少爷又在院中做了什么“怪事”——比如花一个时辰看蚂蚁搬家,又或者对着一块石头看了一下午。

起初,萧琉璃只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她会忍不住问上一两句。

再后来,当听到叶尘将珍贵的紫云涎拿去浇灌那株凝神草时,她甚至没能控制住,唇角逸出了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

她变了,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

这日午后,她依旧在廊下煮茶。叶尘正蹲在院角,侍弄着那株愈发青翠欲滴的凝神草。

萧琉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这半年来,她也渐渐看清了叶尘在叶家的地位。

他不被重视,甚至被无视。除了侍女小小,叶家的主宅那边,从未有过一人踏足这座小院。

他就像一个被家族遗忘的透明人,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一点,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自己,何其相似。

原来,他也是个“同类”。这份认知,让她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名为“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凝神草喜阴,你将它种在西墙角,虽能避开午后烈日,但秋后晨霜重,终究会伤了根茎。”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

叶尘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她,里面没有半分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无妨,”他淡淡道,“它没那么脆弱。”

“万物皆有其性,顺势而为,方是正途。”萧琉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习惯了的、属于曾经天之骄女的指点意味。

叶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缓步走到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觉得,它更像你,还是更像我?”

萧琉璃微微一怔。

只听叶尘继续说道。

“生于峭壁,扎根于石缝,看似脆弱,实则坚韧。世人只知其能凝神静气,却不知其根茎熬过霜雪后,方能生出真正的药性。越是苦寒,越是茁壮。你说,它需要被挪到温室里去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了萧琉璃的心上。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是在说草,还是……在说她?

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理解。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骄傲,知道她宁愿在苦寒中挣扎,也不愿接受任何虚伪的庇护。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道防线。那双冰封了许久的眼眸里,竟有水汽氤氲。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可那不受控制上扬的唇角,却再也压抑不住。

最终,一声极轻的、仿佛冰层碎裂般的笑声,从她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很短促,却像冬日里破土而出的第一抹新绿,带着无与伦比的、新生的力量。

庭院寂静,唯有风声与落叶声。

叶尘没有追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安静地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仿佛这一笑,本就是这晚秋风景中,最自然不过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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