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即便是最偏僻的巷弄，空气中也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酒肉香气。

萧家派来的马车，停在了小院门外。

萧琉璃换上了一身素净却不失体面的月白长裙，玄铁面具依旧覆在脸上，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我走了。”她站在院中，对廊下正看着落叶发呆的叶尘说道。

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要离开这座小院。

叶尘“嗯”了一声，目光从那片打着旋儿的落叶上移开，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地问：“要帮忙吗？”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简单，直接，却又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萧琉璃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比冬日的风还要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不必。我很快回来。”

说完，她便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院门走去。

搁在以往，每逢年节，便是她最煎熬的时刻。

那名为“家”的地方，对她而言，早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

舞台上，长辈们虚伪的关切、同辈们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昔日“朋友”们刻意的疏远……

每一道目光，每一句话语，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总是用冰冷的外壳来武装自己，假装波澜不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回到那个地方，内心都会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当她的手握住冰冷的门环时，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坐在廊下，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清瘦身影。

与他相处的这半年，比她过去十年的人生都要来得真实。

那碗驱散寒毒的药汤，那碗不加糖的苦粥，那句“它没那么脆弱”的平淡话语……

点点滴滴，早已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引来了一股名为“新生”的活水。

她忽然明白了。

所谓的心境，不是去强行抵御外界的刀剑，而是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比任何刀剑都要坚韧、宽广。

世间外物，与我何干？

我自是我，便已足够。

当这个念头澄澈地浮现在脑海中时，她感觉自己身上一副无形的、沉重了数年的枷锁，“咔嚓”一声，应声碎裂。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马车缓缓启动，她没有再回头。

她会很快回来。

……

除夕，夜幕降临。

小院里，却比往日要热闹几分。

一盏温暖的红灯笼被小小挂在了屋檐下，驱散了院中的清冷。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食物诱人的香气。

叶尘带着灵清霜，从城西的小院，回到了这里。

“少爷，这位是……”当小小看到叶尘身后那个手持竹杖、双目紧闭的素衣少女时，眼中满是好奇。

“她叫清霜，一个……孤独的姑娘。”叶尘的声音很轻，“不久前遭遇劫难，流落至此。今晚大年三十，让她一个人待着，太冷清了。”

他并没有讲述那些血腥的过往，只是用最简单的词语，勾勒出了一个需要被温暖的轮廓。

这也是他与灵清霜约定好的。在外人面前，不必提及师徒关系。

灵清霜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不明白，为什么先生不愿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子。

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那套《归元三式》，她自信已经练到了某种极致，可为何……自己连一名真正的弟子身份，都还不配拥有？

这份困惑，始终如同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底。

小小一听这番话，心中的同情心瞬间爆棚。

她看着灵清霜那张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眸，立刻就脑补出了一幕幕悲惨的遭遇。

“清霜妹妹，快进来坐！”小小热情地上前，小心翼翼地牵住灵清霜的手臂，“外面冷，屋里暖和。今晚我做了好多好吃的，你可要多吃点！”

手掌相触的瞬间，灵清霜的身体微微一僵。

小小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馨香。这股暖意，顺着手臂，一直传到了她的心里。

晚饭时，小小的热情更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停地为灵清霜夹菜，将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说着城中的趣闻，努力想让这个看起来过于沉静的少女开心一点。

叶尘话不多，只是偶尔会给灵清霜夹一筷她似乎偏爱的素菜，或者在她面前的茶杯空了时，为她添上热茶。

饭桌上的气氛，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灵清霜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她的思绪，却早已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是个孤儿，自小便被一个名为“清风剑宗”的小宗门收养。宗门不大，甚至有些破败，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待她如亲人。

她想起了每年除夕，宗主师父都会亲自下厨，炖上一大锅香喷喷的妖兽肉。

师兄们会偷偷拿出私藏的果子酒，被师父发现后，一边挨骂一边嬉皮笑脸地往师父碗里倒酒。

师姐们会围在一起，讨论着山下哪家的公子最是俊俏……

那时候，多么美好。

那时候，多么快乐。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血色的夜晚，被彻底撕碎了。

仇家上门，火光冲天，惨叫声与兵刃交击声，成了她记忆中最后的音符。她被师父拼死送出，在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侥幸逃生。

然后，便是无尽的流浪，饥饿，寒冷，与刻骨的仇恨。

直到……她遇见了先生。

她想起了在妖兽山脉中，那道平静得仿佛的声音。

想起了城西小院里，那枯燥却让她重拾剑法的《归元三式》。

想起了先生带她去“散心”时，塞进她手中的那个滚烫的肉包。

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披在她肩上、带着先生体温的外衣，和那柄……被先生亲手捂热的剑。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闪电般在脑海中划过。

先生所做的一切，那些她曾经“无法理解”的事情，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原来……先生带她去听嘈杂的人声，是想告诉她，人间依旧鲜活。

先生给她买无用的小玩意儿，是想让她知道，生活不只有练剑。

先生为她披衣暖剑，不是什么考验，也不是为了什么效率。

那只是……纯粹的关怀。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她从那个只有仇恨的、狭隘的黑暗世界里，拉出来。

他是在告诉她：这世间，除了复仇，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值得你去感受。

你不应该被仇恨，蒙蔽了你仅存的心。

当这个念头澄澈通明地映照在心湖之上时，灵清霜只觉得脑海中一声轰鸣。

那困扰了她许久的、关于剑道的瓶颈，瞬间破碎！

她那颗因仇恨而变得坚硬、偏执的“先天剑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暖流包裹、融化。

所有的杂质都被涤荡干净，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通透！

剑心，更上一层楼！

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她整个人的气息，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股萦绕在她周身的、生人勿近的凛冽之气，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雨后青竹般的澄澈与宁静。

她忽然感到，自己好像……也不是一个人了。

对面，叶尘放下手中的茶杯，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