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瑞尔食言了,有些忐忑不安。或者说,她向阿迪娜承诺的最多三天时间,还是略微超过了几个小时。

十几个小时前,和亚尔娜的对话,让卡瑞尔深深惶恐。因为她不是一个真正稳重的人,所有表面的淡然和镇定,都不过是对外界的一种防备。

莉丝穿透了这层防备,卡瑞尔也拥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虽然她总是习惯性不冷不热,但心里却很在意。而莉丝,显然也以她绝对的懦弱和卑微,体会到了旁人很难觉察到的、潜藏在卡瑞尔内心的温暖和友善。

亚尔娜更成熟,也更敏感,她和莉丝一样,也能感受到卡瑞尔内心的温度,也能更大胆的给予回应。她在哥哥埃纳尔面前表现出的唯唯诺诺,更像是一种耽误对方的愧疚,也不是她真正的内心。

将亚尔娜安送到埃纳尔的身边后,卡瑞尔花费了数个小时,第三次踏入那座已经被乱石占领的黑色山谷。阿迪娜还在,而且似乎还在睡觉,正做着各种奇怪的梦,散出各种奇怪的情绪。

这种能直接体会到对方情绪的灵魂共鸣,和对其他人的感应完全不一样,但卡瑞尔却很享受,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也能感到她的情绪。

连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卡瑞尔将心绪从亚尔娜的对话记忆中抽出,朝着山谷尽头的崖壁跑去。

“亚尔薇特大人……”

卡瑞尔的脚步放慢了,她看到了几天前才认识的人,那位神秘的牧羊人,雷娜特口中的夜枭领袖、七阶的提灯人王者。

亚尔薇特没有戴上头罩,而是恬静地坐在巨大洞窟一侧的巨石上。巨石的下方,还堆着几具不知名的黑域恶魔尸体,体型大小不一。

冰原狼趴在她的脚下,慵懒中藏着一丝警惕,而另一头巨型棕熊,则没心没肺的在崖壁流淌的泉水中,晃动着肥硕的屁股在洗澡。

“她还在睡觉,也许是饿晕的。”亚尔薇特抹着自己淡蓝的秀发,笑盈盈地看着慢步走来的黑色短发少女,“卡瑞尔,你愿意将你的朋友介绍给我吗?”

话音一落,卡瑞尔目瞪口呆,手里的行囊落了地。

“你很紧张,是不是觉得这本该属于你独有的真实或虚幻?哪怕她可能长得很丑陋……”亚尔薇特跳下巨石,手里的牧杖轻轻点地,冰原狼和巨型棕熊悄然走远。

“尊敬的提灯人王者,您也会以外表的美丑看待他人吗?”卡瑞尔轻轻叹息了一声,鼓起勇气,露出严肃的表情,“不过,您之前说的对,我是愚者,对于真实和虚妄,美丽或丑陋,我都可以接纳。”

“嗯,心性不错……放心吧,牧羊人对任何生命,都不会带着偏见的目光,除非它本身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亚尔薇特戴上了头罩,首先朝洞口走去,“去吧,她应该很难受,你上次明明有了可以拯救她的东西,却视而不见。”

“什么东西?”卡瑞尔赶紧跟在了牧羊人的身后,很是疑惑,“当时所有的药物都用完了,阿迪娜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

“阿迪娜?尊贵的光?有意思的名字……”亚尔薇特停下了脚步,咀嚼着这个明显带有北方原住民风格的名字,“为她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也很有趣。”

说着,牧羊人从斗篷里摸出了一个水壶,朝卡瑞尔仍了过去:“食心魔是心渊系恶魔,它们的皮下脂肪可以熬出心渊油脂,刚好可以化解她体内的生命诅咒毒素。”

“心渊油脂?阿迪娜是中了生命诅咒吗?”卡瑞尔眼睛一亮,赶紧把水壶搂进怀里,“我不懂这些,妈妈大概也了解不多……不过,您为什么要帮我?”

亚尔薇特笑笑,不置可否。

面对这种实力强大到连冰原狼和巨型棕熊都能带进黑域的七阶牧羊人,卡瑞尔觉得最好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至少,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资格成为对方可以利用的人。

一个多小时后,再次来到了那个空旷而宏伟的地底宫殿,浅湖的水,比几天前更深了,也许过不了几个月,这里就会全部被水淹没。

爬上湖中央的祭坛废墟的那一刻,卡瑞尔的五感迷失又来了,直接一个趔趄,就栽到在地。她紧闭着眼,不敢看四周的一切,生怕那位牧羊人王者,会在她的视野里变成一种可怕的梦魇。

牧羊人蹲在了黑色短发少女的身边,无声笑着,然后扭过头,看向了地下宫殿的某条更加深邃的通道。

“幼体痴愚之母,居然如此天真而聪慧,就像是拥有了人类的灵魂和情感……她和卡瑞尔,真是命运的奇特邂逅,也许,她们彼此之间,也是真实和虚幻难以割舍了……”

亚尔薇特站了起来,牧杖轻轻点击地面。十几秒后,冰原狼和巨型棕熊又出现了,各自嘴里叼着一根三四米长的幼体幽腐肉虫。

“亚尔薇特大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卡瑞尔感觉自己的五感迷失消退了,于是慢慢睁开眼睛。不过她发现,经历了五感迷失的意识混乱后,守在自己身边的牧羊人不见了。而且,对方显然又封闭了力量之渊,无从得知去向。

神神秘秘的来,又神神秘秘的离去,让卡瑞尔摸不着头脑。

行囊完好无损,卡瑞尔感觉阿迪娜醒了,而且情绪高涨,还带着那么点没心没肺的穷乐观,让卡瑞尔有点想笑。

……

……

“卡瑞~~~”

阿迪娜在废墟空洞里正在啃着不知名的植物块茎,漂亮的红宝石眼睛又笑眯了。

“阿迪娜,来,用这个心渊油脂!”看到对方包扎的伤口还在渗血,绷带上已经是厚厚的血痂,卡瑞尔越发心疼,赶紧掏出了神秘牧羊人给的水壶。

“不喜欢!”阿迪娜抽了下鼻尖,露出恶心的表情,身体连连朝后缩,“阿迪娜,不要!臭!”

“乖,是药,用了就好了!”

被错乱的混沌共鸣意识支配的黑色短发少女,死死拉住了小小痴愚之母的那根受伤的触腕,连哄带吓,才生生安慰住了对方颤抖的巨大身体。

“外面的人,很强大!”雪白少女皱着可爱的眉头,看着卡瑞尔给自己的伤口涂抹心渊油脂,还不忘朝地下宫殿的方向指了下,“食物,是她给的。”

卡瑞尔抬起头,瞥了眼散落在废墟空洞里的若干不知名植物块茎,轻轻点头:“嗯,亚尔薇特大人是好人,也救了我,她是七阶的提灯人王者。”

“阿迪娜,也是王!”小小痴愚之母抬起了触腕的尖端,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囊,气腔震颤挤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卡瑞,以后也能当王吗?”

“嗯,我很早就感觉,你的实力很强大。”黑色短发少女笑了,可不敢回答这种问题。

卡瑞尔一直没有纠正对方对自己的称呼,而且她也喜欢以前的名字——卡瑞尔,只是多出两个字母尾缀的名字变体,甚至在许多时候,卡瑞和卡瑞尔的发音区别都很模糊。

“大虫子,狡猾,打不过!”一想起两次都在幽腐虫王的口器下吃亏,阿迪娜很是沮丧,不过看到自己的伤口停止了流血,顿时又开心了,“阿迪娜,想赢!”

阿迪娜真的是黑域之民吗……看着雪白少女那充满童真的表情,卡瑞尔心里越发困惑。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雷娜特,那最终腐化的幼体畸变,大概就类似阿迪娜?还是说,阿迪娜就是承受了二次心智腐化、遗失了记忆的七阶提灯人,而不是所谓的黑域之民?

不对,我的五感迷失,明明应该都消退了,可为什么我还会认为自己眼里的阿迪娜,就是虚幻的呢……

卡瑞尔处理完阿迪娜腿上的最后一处伤势,身体慢慢后退,再次打量四周的环境,以及眼前的雪白少女,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无法解释的思维和感知混乱。

黑色短发少女低下头,慢慢摸出了腰间的镇魂药剂,然后静静地看着还在咕哝着腮帮子、大快朵颐的雪白少女。

喝了镇魂药剂,就能真正从混沌诅咒的五感迷失中返回现实,那阿迪娜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卡瑞尔颤着手,送到嘴边,又放下,然后再抬起,周而复始。

不,真实和虚妄,都需要接纳,这就是愚者的一生,所有的纠结和反复,都会步入疯癫的坟墓。阿迪娜就是阿迪娜,无论她真实的丑陋,还是虚幻的美丽,都是她!

卡瑞尔将镇魂药剂重新插回了腰间,笑着摇摇头,然后坐到了一边。

“卡瑞?”小小痴愚之母丢开半截不知名植物块茎,歪着头,对眼前黑色短发少女的表情感到有些奇怪。

“阿迪娜,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打大虫子,对,可以请求亚尔薇特大人的帮助,她是牧羊人王者,听说对黑域恶魔都能压制。”卡瑞尔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就有些激动,赶紧拍了拍雪白少女的胳膊。

“嗯?亚……亚尔……薇特?”小小痴愚之母的硕大头囊偏了下,三颗红色的眼球在眼囊里打着转,似乎有些犹豫,“她,也要食物?”

“可以试试,不然你每次都受伤,很不好!”卡瑞尔敲了下面前低垂的小小痴愚之母的头囊,有些无奈,“而且,不要吃一些奇怪的东西。”

说着,卡瑞尔从行囊里又掏出了厚厚的《苏拉圣典》,换上了笑容:“今天我陪你,再来读苏拉的书吧。”

“苏拉~~~喜欢!”

小小痴愚之母很开心,一根触腕搂住了黑色短发少女,又用另一根触腕的尖端,翻开了《苏拉圣典》封面。

卡瑞尔将自己的黑域提灯油阀扭到了最大,再点上一根圣烛,和阿迪娜靠在了一起,一边指着书页上的小字,一边念诵着《圣祷·创世第一章》。

「神圣的独瞳在虚空中胎动,那第一道裂痕,泄出混沌世界的羊水。

光从圣主的肋间喷涌,凝固为海洋。

三千道睫毛垂落为山脉,泪水析出圣洁的盐粒与矿藏。

剪下脐带,染红黎明,拉开北方的极光。

温柔的胎盘,铺成永不腐坏的冻土,呵护着永夜下新生的啼哭。

伟大的苏拉,宽厚的手掌,播下众生活命的种,一切恩厚,都化作光明和希望的开端……」

念完了漫长的祷词经文,卡瑞尔却发现阿迪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正缩在自己的身边呼呼大睡,不由得哑然失笑。

卡瑞尔也饿了,翻出了行囊里的白面包和水囊。

轻轻捏着面包表面,感受着指尖的柔软和细腻,再放在鼻尖嗅了下,好像还是真实的味道。卡瑞尔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所谓的真实世界没了自信。

吃饱喝足,重新灌满黑域提灯里的圣油,卡瑞尔也困了,毕竟以外界的时间来计算,现在已经是深夜凌晨了。

黑色短发少女搂住小小痴愚之母的一根触腕,轻轻蹭了蹭,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和阿迪娜同眠,而且还是在恐怖的黑域,但卡瑞尔却没有任何畏惧感,反而觉得很安心。

一颗孤独的、细小的荧光精灵,飘进了黑色山谷,钻入巨大的地下洞窟,又穿越深邃的通道,最后停在了卡瑞尔和阿迪娜栖身的地下宫殿废墟空洞中。

一点白光,在荧光精灵降落的石壁上绽放。来自月华蒲公英的孩子,在堆满碎石和尘土的角落里,由点到面,延伸出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雪白丝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张。

石壁在软化,湿润的空气在沉淀,雪白丝络生出了无数的根须,搅碎了坚硬的碎石,然后在白色、绿色、蓝色的荧光中,猛然生长出一片片、一丛丛雪白的花草。

弯曲的茎叶舒展开,月华蒲公英拔地而起,雪棉的花蕾破开,怡人的清香在散逸。

地下宫殿的废墟空洞,顷刻间化作了神泪绿洲的世界,将沉睡的卡瑞尔和阿迪娜围住了,为她们铺出这个世界最温柔、最纯净的床榻。

脚步声传来,亚尔薇特慢慢走到了这空间巨大、半封闭的神泪绿洲边缘。

凝视着那小山般的恐怖痴愚之母,以及那蜷缩在粗壮触腕中的黑色短发少女,牧羊人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什么都能接纳,愚者最能欺骗自己了,或者说,心甘情愿地被混沌诅咒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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