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娜为什么今天突然要跟着去黑域，卡瑞尔没有过问，只是笑着帮对方的行囊查缺补漏了一番。
亚尔娜很聪明，接受了卡瑞尔的几次乘骑教习，就掌握了控马的诀窍，现在都敢在山道上纵马慢跑了。
也许是生活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又或者是身边的人换了样，不再是那些虚伪的街坊邻居。亚尔娜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越发呈现出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活泼，亚女们常见的谨慎和卑微，在悄然褪去。
甚至因为跟随两位大教授学习，亚尔娜本就文静的性格中，还多出了几丝知书达理的优雅气质，似乎她天生就适合做一名学者。
亚尔娜骑马的胆子超乎想象得大，不断引起卡瑞尔的紧张警告，却还能发出欢快的笑声。
没有多余的辎重拖累，两名少女前往夜露谷的速度要快很多，只需要在护林人小站让坐骑休息一个小时，就能在入夜前抵达黑星佣兵团的永备营地。
“卡瑞尔小姐，你为什么不问我去黑域的原因？”学着卡瑞尔给马匹刷毛，亚尔娜小声问着。
卡瑞尔摊开手心，由着战马舔食豆子：“我猜，应该是辛德雷大教授让你去看看，确认将来黑域试验农场的位置……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我早就给琳内娅小姐说过了，到时候你跟着她，会很安全。”
“对了，这个东西，你交给埃纳尔先生和琳内娅小姐。”卡瑞尔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赶紧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青铜罐，“世界上最好的成长和晋升魔药，他们一定会很开心！”
“最好的魔药……为什么交给我？”接过卡瑞尔递来的东西，亚尔娜有些疑惑，“难道不是你送给他们的礼物吗？”
“亚尔娜，你哥哥应该很爱你，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你需要用他现在能理解的关怀，让你们之间的关系更加默契。至于礼物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
黑色短发少女眨巴了下眼睛，笑得很贼。
“谢谢你，卡瑞尔小姐，你和我哥哥，有很多地方一样。”亚尔娜靠到了一边的马槽上，低头摩挲着手里的小青铜罐，“你们其实都很温柔，但又很孤独。”
卡瑞尔愣了下，嘴角的笑容慢慢散去，低下头，继续喂马。
“哥哥是黑发，从小就是被人羡慕的神眷之子……卡瑞尔小姐，你也是。所以我猜想，除了自己的家人，你们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哥哥以前说过，他的提灯人代价，其实从出生那天就开始了，而不是成为提灯人的那一刻。”
亚尔娜微笑着，仿佛看穿了卡瑞尔现在的心情，说话有些大胆，“不是哥哥想要高人一等，而是向他示好的人，都过于谄媚，所以，他和普通人之间，永远都获得不了真正的友谊。”
亚尔娜心思细腻，她作为埃纳尔的亲人，也作为一个旁观者，很小就观察到了比自己大十一岁的哥哥的心理负担。
“嗯……”卡瑞尔轻轻点头，瓮声瓮气。对此，她感同身受，她有着和埃纳尔几乎一模一样的童年，并不以乡下或城里人的身份有所区别。
“所以埃纳尔哥哥从小就很少向他人示好，因为他的任何好意，都会被别人错误解读，或是让人惶恐不安。”
亚尔娜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之前的甜甜微笑，渐渐变冷，“后来，我十一岁的时候，成了亚女，就更能体会到他冷漠的心了。”
“不，埃纳尔先生和里奇团长、琳内娅小姐，就是最好的朋友！”卡瑞尔想了下，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亚尔娜看了眼卡瑞尔的提灯人狩猎装，低下了头：“我在埃尔德劳恩修道院做义工，皮尔森助祭给我说过一句话，弱者永远不可能和强者做朋友，除非另有所图……里奇团长和琳内娅小姐，是提灯人，是强者，哥哥可以和他们真正平等相处。”
卡瑞尔张了几下口，有些无法反驳。她又想到了自己，也许和里奇、琳内娅之间的友谊，也正是这样的潜意识心态在作怪，否则，她一个乡下孩子，怎么可能和提灯人拥有友谊。
“卡瑞尔小姐，你和我哥哥又有些不同，你好像还没有真正承认和理解自己是强者，你在努力装扮成普通人和弱者相处，想要证明自己的善意可以和他们产生友谊，但你永远模仿不出弱者之间的平等心态……
“圣主怜悯……不，这不好，面对你的友善，弱者是永远拿不出对等的回报的。要么在谄媚中利用你，要么只能牺牲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切，向你证明自己的价值……弱者，会被强者的温柔和友谊逼上绝路。”
亚尔娜突然哭了，拼命抹着眼泪，说话断断续续，“卡瑞尔小姐……你比我哥哥更温柔，我有些害怕……对不起，我能体会莉丝小姐做的一切，她只能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去回报你的微笑。”
亚尔娜的话，如晴天霹雳般让卡瑞尔定住了。黑色短发少女吃惊地扭过头，傻愣愣地盯着亚尔娜那张微笑带泪的脸，脸色慢慢变白。
“莉丝，就是这样吗……对不起，亚尔娜，我不应该和你成为朋友吗？”卡瑞尔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不，其实害怕温柔，只是亚女卑贱的自我规训，那也是一种弱者的病态……我真的很开心，我和莉丝小姐一样，能从卡瑞尔小姐的身上，感觉到圣主并没有真正抛弃我们，那不是埃纳尔哥哥的亲情能够替代的。
“谢谢你，卡瑞尔小姐，你是我成为亚女后，真正感觉可以成为朋友的人。我知道，冰莓村对我的友善，其实全来自强大而幸运的你。雷娜特夫人，芬恩助祭，辛德雷大教授，你们都让我觉得，快乐的生活并非不属于我，我真的很开心！”
亚尔娜抹掉最后的眼泪，站了起来，重新收拾马匹，准备上路。
“不……不要，亚尔娜……我不要和你成为朋友……”
卡瑞尔如失了魂一样，呆呆站在原地。
……
……
弗罗斯特山东麓，瓦尔戈河河畔森林，弗罗斯特修道院。
黄昏来临，修女们提着农具纷纷返回——弗罗斯特修道院不光是虔诚进修的地方，同样也需要劳作，这是向苏拉表达虔诚的一种身体力行。
修道院的农场处于教产，从来都是最精耕细作的土地。这里的任何一种农作物，产量和质量，都在帝国位列前茅。
借助地热的优势，这里有着仅次于艾尔杰德领的葡萄种植条件。当然，大多数时候，还是要借助温棚。弗洛斯特山特有的耐寒白葡萄品种，让这里成为诺达利尔蜂蜜冰酒的原料产地。
克拉拉正坐在自己的祈祷室里写信，收信人是教会圣剑庭的总团长埃利亚斯，感谢对方赠给她的一小份七阶树妖木髓。
希尔德马克大主教奥尔韦收到重礼的消息，在教会上层早就传开了。这位立志要加入枢机院的老头子十分大方，几乎向所有的大主教都分享了这份利益，其中就包括圣剑庭的总团长埃利亚斯。
埃利亚斯不光是克拉拉曾经的战友，甚至，还是克拉拉当年加入教会时的第一任提灯人导师。
克拉拉在最终腐化前，是六阶阴影旅者，属于混沌系提灯人。所以就算现在还是现役，自然系的七阶黑域素材，对她也没啥大用处，只能算是对方的一种心意。
“克拉拉院长，埃利亚斯总团长来了……”埃达修女在门外轻声说着，克拉拉手上的笔一顿，慢慢扭过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惶恐。
十几秒后，祈祷室的门被人推开，高大壮硕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很随意地用脚后跟关上门。
斗篷丢到一边，圣剑庭总团长像是劳累了许久一样，直接瘫坐到了角落里。
埃利亚斯是教会的两位七阶提灯人王者之一，以战斗伤害力著称的自然系三相骑士。外表看起来最多四十岁出头，比克拉拉还略显年轻一些，但真实年龄也过了六十岁。
克拉拉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将桌上未喝的松针茶，朝埃利亚斯的方向微微推了一截：“总团长阁下，您总是这样不礼貌地进来吗？圣主希望你的自律，不仅仅表现在教堂和战场上，我这里同样有祂的目光。”
“克拉拉，我太累了……”
埃利亚斯艰难起身，一把抓过木杯一饮而尽，脸色有些苦涩，“枢机院要我配合对‘圣心密修会’的围剿，你知道吗，那里有很多当年圣剑庭退役的教友……”
克拉拉的身体轻轻颤了下，放下鹅毛笔，在长凳上转过了身，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熟人：“埃利亚斯，在第七次黑潮到来前，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我们要尽一切可能，免去后顾之忧！”
“呵呵，二十年前，你也是这样劝我对‘永寂之子’动手的。”埃利亚斯擦着嘴边的茶水，直接坐到了长凳上，身体不知不觉就和克拉拉微微接触在一起。
“埃利亚斯，我是弗罗斯特修道院的院长，而且，这里是女修道院，你不会沾染上某些人的癖好了吧……”
克拉拉脸上一红，然后怒容肉眼可见地出现，直接起身退开了几步，“圣主宽恕，我要开始祷告了，埃利亚斯，请你出去吧。另外，既然你人已经来了，那谢谢你的礼物，这封感谢信也不用写了。”
埃利亚斯抬起头，看着年过四十的中年修女，目光渐渐暗淡：“克拉拉，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你十年前会晋升七阶失败，我不相信你是败在最终腐化上的！你是教会资质最优秀的阴影旅者！”
克拉拉一愣，没想到对方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者，又像是总算等来了对方这一句疑问，脸上的怒容慢慢散去。
“埃利亚斯，我二十年前就给你说过，阴影旅者的代价是什么……我所有的亲人，都失去了我的存在感。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我无数次在我的母亲面前祈求，可她却把我当成了疯子，她甚至向圣主发誓，从没有生过女儿。”
克拉拉揉着眼角，走到祈祷室中央，跪在了垫子上，右手在额前画着三角圣礼，“伟大的圣主，赐予我强大的力量，又让我承受失去亲情的考验。但我不会当成是我个人的悲哀，这是为圣主执剑的牺牲，我并不后悔……”
左手握紧剑柄配重球，脸上是奇怪的怒意，埃利亚斯直接走到克拉拉的身后，压低了声音：“那你为什么不成为七阶王者？你骗不了我，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孤独，你要让我一个人面对第七次黑潮吗！”
“埃利亚斯，我不想让最后一个人忘记我，对不起，这是我的自私！”
克拉拉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了地板上，然后闭上眼，双手合在胸口，声音发颤，“埃利亚斯，还能记住我的人，只有两种：对我没有任何感情的，或是，对我有感情，但混沌的诅咒还没有轮到他。
“我很早就明白你的心，埃利亚斯……所以，如果我晋升七阶，你一定会忘记我的！我会在你的记忆里，成为一个陌生人，哪怕我是七阶的王者！”
埃利亚斯低下头，后退了两步，然后从地上捡起了斗篷：“谢谢你的回答，克拉拉……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会带着你的遗憾，战斗下去。”
克拉拉没有回头，默默念着苏拉圣典的祈祷经文，只是耳根有些微微发红。
“院长，玛伦修女晕倒了……啊，圣主宽恕！”
就在这个时候，埃达修女又跑来了，直接撞上了圣剑庭总团长的后背，吓得连退几步，背靠着走廊差点瘫倒在地。
“晕倒了？”克拉拉回过身，眉头微皱，几秒后恍然大悟，“圣主保佑，她终于达到晋升条件了，埃达修女，把玛伦扶到我的卧室去！”
埃利亚斯站在一边，有些尴尬：“玛伦，是你的学生？你信里说的那个阴影旅者？”
克拉拉挥手支开了埃达修女，轻轻点头：“我之前想请你出面，把玛伦带进圣剑庭，可是我觉得希望不大，就放弃了。”
大概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埃利亚斯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作为教会大主教级别的高层，当年的血气方刚早已褪去大半，他理解阴影旅者在教会最适合的地方在哪儿。
“也许，我可以给你的学生一个礼物。”埃利亚斯笑笑，略微弯腰，做了个礼节，“克拉拉院长，请先行，带我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