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新海市公安局总部大楼,重案一组。

与这座城市其他区域不同,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二十年前。

值班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浑浊气味——香烟、泡面、汗液与灰尘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线民警日复一日呼吸的空气。

许多外人以为警察职业光鲜:公务员,有编制,补贴优厚。

但他们不曾见过,每年有多少基层民警倒在自己的岗位上:过劳猝死、因公牺牲、突发疾病悄然离世……

若非亲身经历,很少有人能体会那种仿佛“以命换薪”的沉重。

若没有一腔纯粹的热爱与信念,没有一份扎根于心的正直,

又如何能年复一年地坚守?

又如何能在诱惑与压力中——守住那条底线?

罗少天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速溶咖啡走回工位。

他的办公桌,是整个凌乱办公室里唯一的“净土”:文件分门别类、整齐码放,桌面洁净得甚至能倒映出天花板上嗡嗡作响的老旧灯管。

这与周围同事被外卖盒和卷宗堆成“垃圾山”的办公桌形成鲜明对比。

刚结束一夜蹲守,他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可那双总是如太阳般明亮的眼睛里,仍燃烧着对案件的专注与执着。

他打开电脑,调出连夜整理的关于【赤城帮】近期在B区活动的监控录像分析报告。

就在这时,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踩得像公园里遛早的老大爷。

紧接着,一个懒洋洋、透着“老油条”气息的声音响起:

“小罗啊,又熬一宿?”

罗少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立即起身,面带敬意:“张队,早。”

张正,重案一组公认的“活化石”。

他端着泡了半缸浓茶、茶渍斑驳的搪瓷缸子,身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晃到罗少天桌旁。

他瞥了一眼那张干净得过分的桌子,又端详了一下罗少天疲惫却难掩英气的脸,语带调侃却又藏着一丝过来人的关切: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懂养生。听师傅一句,案子是办不完的,它又不会长腿跑喽。你把身体熬垮了,局里那些领导谁还记得你叫啥?抚恤金又不能陪你一辈子。”

罗少天笑了笑,没反驳。

他心里清楚,这位刚跟了不到一个月的师傅,嘴上虽这么念叨,可每次出现场,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他。

“张队,关于【赤城帮】最近的动向,我这边有些新发现。”

罗少天将自己整理的报告投射到半空中。

清晰的逻辑链显示出【赤城帮】近期在【蜂巢区】几个关键堂口的人员流动异常。

张正凑上前瞥了一眼,那双仿佛没睡醒的浑浊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光。

“……有点意思。”

他嘬了一口茶,含糊地评价道,

“行,把材料整理好,拿到会议室。去把那几个还在睡的懒虫统统叫醒,开早会。”

说完,他端着那只老干部风的搪瓷缸,又不紧不慢地晃了出去。

十分钟后,重案一组那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人总算到齐了。

张正坐在主位,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敲了敲桌子,语气透着一股“我知道你们都想回去补觉,所以我长话短说”的不耐烦。

“行了,别一个个哭丧着脸,说正事。”

他将几份案卷的全息影像投到会议桌中央,

“第一件:半个月前,E区【深港区】发生‘货轮集装箱失窃案’,整箱工业级高纯度结晶粉末从【华夏重工】的货轮上不翼而飞。海关和港务局查了半天,屁结果都没有。”

“第二件:B区【蜂巢区】近一周连续发生五起恶性聚众斗殴。据线报,全跟【赤城帮】有关。涉案人员表现出极度异常的暴力倾向和抗击打能力,下手一个比一个狠,像疯狗一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转向会议室角落,落在那个自始至终坐得笔直、脊梁挺如标枪的年轻人身上。

“小罗,你昨晚不是去B区摸了一宿的底吗?说说看,有什么新发现。”

罗少天心领神会,立即起身,没有丝毫紧张或怯场。

他将自己的警用加密终端接入会议室主投影系统,随着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一幅布满复杂标注与动态数据流的巨大全息地图瞬间展开,取代了先前杂乱的案卷影像。

那是【蜂巢】B7区的地下势力分布图。

密密麻麻的灰色模块代表着廉租公寓楼,其间散布着象征地下赌场、非法搏击场和走私交易点的红色图标,如恶性肿瘤般刺眼。

“各位前辈,”

罗少天的声音不大,却沉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瞬间吸引了全场昏昏欲睡的目光。

“根据线人近一周的情报与我对B7区关键节点的监控分析,【赤城帮】近期的活动模式出现三处明显异常。”

他手指轻点,全息地图迅速放大,聚焦于一间挂着“网吧”招牌、实为地下搏击场的“钢心”建筑。

“第一,人员结构剧变。”

他调出一段加速处理的监控录像,画面显示:一周内,进出“钢心”的人员从散漫的地痞逐渐变为统一穿着灰色工装、步伐沉稳、眼神凶悍的壮汉。

“通过人脸识别与【华夏重工】旧员工档案交叉比对,匹配度达85%。他们大多是前华夏重工赤城旧址的技术骨干或保安,已从乌合之众转变为有组织、有纪律的准军事化力量。”

“第二,资金流水异常。”

界面切换成一张复杂的财务分析图。

“【赤城帮】旗下娱乐场所的账面流水近一月内出现超300%的非正常增长。但这笔资金并未用于分红或挥霍,而是通过数十个空壳账户,以小额多笔方式迅速转移至同一无法追踪的境外加密账户。”

“我怀疑他们正进行大规模‘军火’采购,但目标可能并非传统枪械。”

他稍作停顿,看向张正。

张正并未开口,只是用手指轻敲那只茶渍斑驳的搪瓷缸,示意继续。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罗少天语气凝重。

他切换至B7区的医疗数据监控图层,原本代表“正常”的绿色数据海洋中,有几处正闪烁刺眼的红色警报。

“通过市卫生防疫系统数据,我发现B7区至少三家地下诊所在过去两周集中采购大量超常量的镇静剂、强效止痛药及高浓度肾上腺素。”

“同时,社区卫生站报告显示,该区因‘精神失常’、‘暴力幻觉’就诊的居民数量较上季度增加近50%。”

他抬起头,眼中理性而冰冷的光芒取代了往日的火焰,作出最终总结:

“综上所述,我推测【赤城帮】正通过某种未知新型‘违禁品’在B区快速扩张势力。该物品能极大增强使用者身体机能,但会引发严重精神副作用。”

“而他们将非法所得迅速转移,很可能是在为下一步更大规模的行动积蓄力量。”

罗少天的汇报至此结束。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方才还在打哈欠、揉眼的老警员们,此刻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那份“混日子”的慵懒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震惊、凝重,以及一丝被后辈的出色隐隐刺痛了的复杂神情。

“……干得不错。”

张正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句,随即调出第三份,也是最令他窝火的案卷。

“第三件,是几周前F区【深海梦境】水族馆那起所谓的‘燃气管道疑似泄漏’紧急疏散事件。”

一提起这案子,他语气里就压不住火,

“我带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官方说法是煤气泄漏!呵……要我说,放他妈的屁!整个C栋展区像是被某种高能量玩意儿从里到外犁了一遍!那破坏痕迹,根本不是普通爆炸搞得出来的!”

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

“结果呢?【市应急管理局】那帮穿白衬衫的官老爷鸣着笛就来了!二话不说封了现场,扯什么‘内部安全演习’,像赶苍蝇一样把我们轰走!他妈的,所有卷宗全被列为‘C级机密’直接封存!老子连根毛都没摸着!”

这番充满个人情绪的抱怨,引来会议室里一阵压抑却共鸣的低语。

显然,这种被“截胡”的憋屈事,他们早已不是头一回遭遇。

罗少天沉默地听着,忽然想起刚从警校毕业聚餐时教官说过的话:

“在这座城市,我们警察只负责处理‘人’的事。至于那些‘非人’的事……自有‘专人’处理。而我们的职责,就是在他们处理完后,擦干净屁股,其余的,不要做,也不能做。”

那时他只当作是教官的酒后戏言,可现在他仿佛正一步步触到那堵名为“真相”的墙壁。

“行了。”张正摆了摆手压下骚动。

他用那双因常年熬夜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全场,最终以老刑警直觉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总结道:

“这几件事表面上八竿子打不着,但背地里都他妈透着一股邪性。邪乎到家,必有鬼!我敢说,绝对都和【赤城帮】那帮被时代淘汰的疯狗,还有他们不知从哪搞来的、能把人变成疯狗的‘新药’……脱不了干系!”

会议室里,剩下一片沉重而无力旳沉默。

会议结束后,张正单独将罗少天叫进了自己那间办公室。

那间屋子小得像储物间,四壁堆满陈年旧案的卷宗。

他没多废话,径直打开一个散发铁锈味的旧铁皮柜,取出一叠泛黄的材料,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随手扔到罗少天面前。

“小罗,”

张正的语气透出几分前辈对后辈的沉重托付,

“你是个好苗子,有冲劲、有脑子,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早被这操蛋的规矩磨平了棱角。”

“这些,都是这些年被【应急管理局】那帮人用‘保密’为由,硬从我手里截走的悬案。官方的系统里,你一个字也查不到。”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将他布满皱纹的脸笼罩得一片模糊。

“我老了,跑不动,也快退了。但我不信这个邪。”

“你替我悄悄翻翻这堆垃圾,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记住,这事就你我知道。出任何事,都别说是我让你查的——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罗少天沉默地打开牛皮纸袋。

一股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旧纸张霉味扑面而来。

他看见了一道道被新海市光鲜外表所掩盖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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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华夏重工】赤城旧址,官方通报为“废弃化学品处置不当引发的连环火灾”。

(张正的批注:狗屁!现场有多种金属被超高温融化后又瞬间冷却的痕迹,根本不是普通化学品火灾能做到的。有三名幸存的夜班保安,都反复在口供里提到,看到了‘浑身冒着火的人影’。)

四年前,B区“蜂巢”三期11号楼,深夜发生无预兆的整体性坍塌,官方通报为“违规改造导致的结构性疲劳”。

(张正的批注:整栋楼是从内部向外粉碎性坍塌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空了。而且,地下排水系统的图纸显示,11号楼下方的管道结构,在那之后发生了地图上不存在的巨大变异。)

两年前,新海大学城发生集体癔症事件,近百名学生声称目击到“墙壁上会滑动的黑色人形污渍”,官方通报为“新型致幻剂滥用引发的群体性幻觉”。

(张正的批注:一百个人,能在同一时间,产生一模一样的幻觉?开什么玩笑!更重要的是,事后有三名在场的学生被报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们的家人,每年都还在上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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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被强行画上句号的“悬案”。

罗少天的手指,在那一堆瘆人的卷宗上,缓缓划过。

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眸,变得更加炽热。

他没有多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郑重地,将这些“黑材料”收好。

然后,站起身,对着眼前这个满脸疲惫、却依旧不肯放弃的老警察,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师傅,”

他沉声说道,

“交给我吧。”

张正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眸里,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不信邪的、年轻的自己。

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只留给罗少天一个略显佝偻的、疲惫的背影。

“……滚蛋,赶紧干活去。”

罗少天拿着那份沉甸甸的“黑材料”,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他没有立刻开始翻阅,而是先打开了警务内网,输入了一个地址。

——【晨曦花园】7栋,404号房。

这是他最近住的小区。

就在昨天,他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原本他只是通过社区警务系统进行排查,结果发现自己那位老同学,林雨,竟然……就租在了自己家楼下。

他原本是想找个机会,去“偶遇”一下这位老朋友,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但当他在系统里输入“晨曦花园7-404”这个地址,准备调取相关的住户信息时,一个被标记为“加密”的旧案卷宗却意外地跳了出来。

【案件编号:XHS-2049-G-044】

【案件类型:人口失踪】

【报案人:███】

【失踪人:██,女,22岁,新海大学艺术系在读学生】

【案情简报:失踪人于一年前,在该地址最后一次出现后,失联至今。现场无打斗痕迹,无财物损失。经【市应急管理局】现场勘查后,该案件被定性为‘特殊失踪案件’,所有相关资料已转交████████】

后面的内容,是一片代表着“权限不足”的灰色。

罗少天的手指,在那张黑白色证件照上缓缓停下,眉头紧锁。

“今天没值班,正好去实地看看吧,检查一下那个房间,顺便……看看我那个好朋友过得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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