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夕阳最后的余晖,恋恋不舍地从西边的天际线沉下,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暗红色。

紧接着,城市的亿万盏灯火,次第亮起。

光,从那扇崭新的落地窗外涌了进来。

那不再是【蜂巢区】那种被杂乱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污染。

而是一片开阔的、属于C区繁华地带的壮丽夜景。

林雨就坐在这落地窗前,身上穿着三十块钱一件的纯棉白T恤和宽松的沙滩裤,头发因为刚洗过澡还带着点湿气。

但此刻,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

干净、放松,松到腿都打颤。

“嗯~嗯~ o(* ̄▽ ̄*)o舒坦哟——”

他一边吃着比平时稍微贵点的猪脚饭,一边将【契约手环】投射出的全息屏幕,对准了这片能让他百看不厌的风景。

【视频聊天成员:妈妈,妹妹】

“哎哟!儿子!你这新房子可真亮堂啊!”

母亲张丽华的脸,占据了屏幕的大半个版面,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洪亮,但语气里,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欣慰与惊喜,

“看看这窗户!多大啊!比咱们家客厅的窗户都大!中!真滴中啊!”

“嘿嘿……妈,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林雨将嘴里的饭咽下去,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等我下个月转正,到时候让您二老见识一下实力,咱家内二手车开了快五年了吧?差不多该换了,内BYD不是新出了个MPV的款式吗?让咱爸去瞅瞅!等我后面攒几个月直接拿下!”

他的话里多了不少自信,金钱喂出来的。

“哼,总算是活得有点人样了。”

父亲林建国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从母亲身后挤了进来,他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评价道,

“车子不着急换,才开了五年而已,用着正顺手呢,画什么冤枉钱?不过儿子,你记住了,房子是租的,但生活是自己的。别再像以前一样,把屋子搞得跟个垃圾堆似的,邋里邋遢的。”

“知道啦爸。”林雨笑着应和。

“哟哥,你那阳台看起来挺大的啊。”

妹妹林雪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从手环里传来,她似乎正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和他们通话,

“采光不错,可以种点东西。我上次在【新农联合】的内部商店里,看到有卖那种家用的、小型的无土栽培箱,你要不要我下次放假给你带一个过去?自己种点小番茄什么的,也比外面买的吃着放心。”

“好啊好啊!”林雨立刻点头如捣蒜。

这是他第一次,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在家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生活。

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调整摄像头角度,生怕暴露自己那发霉的墙角。

也不再需要用谎言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强撑着说“我过得挺好”。

他现在,是真的过得挺好。

家人的认可与放心,让他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让家人担心的“长不大的孩子”,而是一个真正能够让他们感到“骄傲”的男人了。

(……这份日常……)

林雨看着屏幕上,家人那一张张充满了笑意的脸,内心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

他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面”的决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温馨的家庭通话,在母亲“早点休息,别太累了”的叮嘱声中结束。

林雨挂断视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被泡进了一汪温暖的泉水里,每一个褶皱都被抚平了。

他将吃完的餐盒收拾好,看着客厅角落里那几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拆封的、从旧出租屋搬来的纸箱,一股前所未有的“干劲”涌了上来。

(好!一鼓作气,把这些代表着“过去”的垃圾,都给整理干净!)

他挽起袖子,走上前,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都是一些杂物,将其分门别类好后,整个屋子又变得空旷了一些。

就在他兴致勃勃地整理时,一个陌生的棕色纸盒无意间抖落了出来。

(……嗯?)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买过这玩意儿?)

他皱着眉头,将那个纸盒从一堆杂物中拿了出来,放在了光线明亮的客厅地板上。

那是一个硬纸板快递盒,上面印着一个看起来就很山寨的快递公司LOGO。

(……看着像个快递盒啊。)

(难道是哪个朋友以前寄给我的东西,结果被我忘在角落里,一直没拆?不对啊,我哪还有什么正经朋友会给我寄快递……王伟那家伙,除了会在网上管我借钱买游戏皮肤,我连他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那会不会是……搬家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的货拉拉司机的东西,不小心掉我这堆破烂里了?操,那家伙看着就贼眉鼠眼的,这箱子里装的,该不会是什么违禁品吧?不不不,想什么呢,新海市的治安这么好,摄像头比路灯都多,不可能……)

他将盒子拿到耳边,小心翼翼地晃了晃。

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仿佛是实心的。

但入手的感觉,却比他想象中要沉得多。

(……没什么声音啊。还挺沉的。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呢?)

他试图从那张早已被磨损得模糊不清的快递单上,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但上面的寄件人信息和地址,早已变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污渍,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条码,还顽强地残留在上面。

“算了,拆开看看得了。”

他从刚刚整理好的一个杂物箱里,翻出了一把美工刀。

然而,就在他的刀尖即将划开那层胶带的时候,手环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联系人,发现是钱经理,于是赶忙顺手放下美工刀。

“诶,钱经理,诶诶……您说……啊?啥?现在让我过去?不是跟我说今天休息吗?而且现在这个点都下班了……哦哦哦,和我考核的事情有关?啊……行吧行吧,那我现在坐地铁过去哈……坐什么地铁,直接打车?但是……哦哦,车费报销啊?行行行,我马上打个滴滴专车过来哈——”

一听是关于自己转正考核的事情,林雨也无心再拆什么快递,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顺手一关。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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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E区【深港区】边缘,巨型机械起降的声音哐哐作响,偶尔传来大型货轮驶离港口时那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悲鸣。

这里的空气和C区【工业区】不同,腐朽而咸腥。

一座早已被时代遗忘的【华夏重工】旧罐头厂,如同一头搁浅在钢铁沙滩上的巨大鲸鱼尸骸,沉默地盘踞在港口的阴影之中。

它的外墙早已被海风侵蚀得锈迹斑斑,巨大的烟囱不再喷吐白烟,像一尊指向灰色天空的、沉默的墓碑。

工厂内部是死寂的墓园,几盏老旧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耷拉在穹顶,发着惨白的光。

外围,几道穿着统一工装的身影,正在碎石地上来回巡逻,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瘆人的“沙沙”声。

就在这片被时间和世界所遗忘的废墟中央,一场充满了暴力与绝望的审讯,正在上演。

“呃……啊啊……”

一个男人像条死狗般蜷缩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口中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呻吟。

他正是那个叼着烟、态度恶劣地催促着林雨搬家的货拉拉司机。

但此刻,他脸上早已没了那份属于市井小民的嚣张与不耐烦。

取而代之的,是鼻青脸肿的狼狈,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周围,站着四个穿着深灰色工装夹克的男人,夹克上印有红色火焰与交叉铁锤图案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废物。”

其中一个身材瘦削、眼神却如毒蛇般阴狠的男人抬起脚,用那只沾满了油污与灰尘的厚重劳保靴,狠狠地踩在货拉拉司机的脸上。

然后,带着一种施虐般的愉悦,用力地来回碾压着。

“最后问你一次……”

他的声音沙哑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货,到底他妈的,在哪儿?”

“货?”

货拉拉司机感觉自己的颧骨,快要被那只粗暴的靴底给碾碎了,口齿不清地哀嚎着,

“什么货?大哥……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还他妈跟老子装蒜!”

瘦削的男人失去了耐心,脚下猛地用力,司机的脸颊与粗糙的混凝土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再提醒你一次——那不是一包他妈的面粉!那是整整半公斤的‘仙尘’!是能让咱们一百个刚进帮的‘学徒’,一夜之间变成能打能抗的‘老师傅’的宝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那份“力量”的贪婪与狂热。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司机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因为剧痛和恐惧而产生的委屈,

“我就是按照‘扳手’哥的指示,去C区那个指定的废弃仓库拉的货!那盒子,我连碰都没敢碰一下!一路上,我连个厕所都没敢上,直接就开到这里来了!怎么……怎么可能会丢呢?”

“哼,说得倒好听。”

旁边,一个身材更为矮壮、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帮派成员走了上来。

他的眼神比那个瘦削的男人更加阴沉。

他蹲下身,揪住司机的头发,强迫他抬起那张已经血肉模糊的脸,

“别他妈跟我们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再给老子好好想想!你那天,除了拉我们帮里的货,还他妈接了别的私活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钳子,狠狠地夹住了司机的神经,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靠近过你那辆破得像垃圾一样的面包车?!”

“私活……可疑的人……”

司机的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与疼痛中,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一连串破碎的、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画面,如同老旧的电影胶片,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疯狂闪回。

【蜂巢】B7区那拥挤、肮脏的街道……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看起来穷酸又落魄的年轻小子,站在公寓楼下,对自己点头哈腰……

一堆乱七八糟、用最普通的纸箱装着的、廉价的行李……

自己不耐烦地催促着,看着那小子像蚂蚁一样,一趟又一趟地,将那些“破烂”搬上自己的车……

但是,这些画面太过日常,太过普通,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将它们与眼前这足以致命的“危机”联系起来。

他只是觉得,自己那天,好像确实是接了一单“搬家”的私活。

可那又怎么样?

一个连搬家费都要跟自己讨价还价的穷小子,怎么可能和这些价值连城的“仙尘”扯上关系?

“没……没有啊……”

他结结巴巴地否认着,

“就是一个……一个搬家的单子……客户是个……连搬家工人都请不起的穷鬼……他……他不可能……”

“穷鬼?”

刀疤脸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也就是说,那天,确实有别人,上过你的车了?”

“是……是……”

“那个‘穷鬼’的行李,是什么样的?”

“就是……就是一些普通的纸箱子……”司机努力地回忆着,但大脑因为恐惧而一片混乱。

“再想想!”

刀疤脸失去了耐心,他猛地一巴掌扇在司机的脸上,那力道,让司机的牙齿都松动了几颗,

“有没有……和我们那个箱子,长得差不多的东西?!”

“箱子……差不多的箱子……”

司机被打得眼冒金星,口中满是血腥味。

但也正是这一巴掌,如同电流般,将他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碎片,强行拼接在了一起!

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

“啊——!!!”

司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嘶吼!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语无伦次地对着那个刀疤脸叫喊着,

“是一个搬家的小子!对!就是一个搬家的穷小子!他也……他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肯定是……肯定是我在帮他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不小心把两个箱子给弄混了!大哥!一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啊!!!”

他的声音,在这座空旷而死寂的废弃工厂里,激起了一阵阵充满了绝望与滑稽的回响。

工厂二楼,一间由旧厂长办公室改造而成的简陋指挥室。

这里的空气,比楼下来得更加压抑。

光线也更加昏暗。

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发出昏黄色光芒的老旧台灯。

台灯的光,勉强照亮了桌面的一角,以及桌后那张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的……模糊的背影。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身影。

即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巨熊,散发着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沉重的压迫感。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凝重。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个瘦削的男人,连门都忘了敲,就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个背影,只是深深地弯下腰,用一种充满了敬畏与一丝恐惧的语气,将刚刚从那个倒霉司机口中审问出的情报告知了对方。

“………”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房间里,只剩下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又充满了节奏感的“咔哒”声。

“咔哒……咔哒……”

两颗由实心轴承钢珠打磨而成的“文玩核桃”,正在一张宽厚的手掌中,被不疾不徐地转动着,发出的金属碰撞声。

这声音,像一架精准的节拍器,不疾不徐地,敲打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最终,那转动的声音,停了。

那个巨大的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灯光,只照亮了那布满了陈旧伤疤的粗壮下巴,以及一件印着【赤城帮】徽记的黑色工装背心。

那道身影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只能依稀看到一双野兽般凶狠的眼睛。

下一刻,一道沙哑、沉重的声音响起:

“我们下一个客户,【深渊福音会】的那帮疯子,最近……催得紧吗?”

那个前来汇报的男人愣了一下,才赶紧回答:

“回……回龙哥!‘忏悔者’大人那边,三天前就派人来问过了。说……说他们急需一批‘祭品’,来筹备下个月在【瑞康】那边的一场……一场什么‘布道会’。”

“哼,布道会……”

被称为“龙哥”的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那声音里,充满了对那些“神神叨叨的疯子”的鄙夷。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目光,缓缓地从那个还在楼下发出痛苦呻吟的司机的方向扫过,最终,落在了面前那张巨大的、画满了密密麻麻线路的【蜂巢区】地图上,某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声音充满了一种沉重的残忍:

“让阿雀去查。”

“把那个不知死活的、敢动我们赤城帮货物的小子,给我从【蜂巢】那几百万只臭虫里,揪出来。”

“活要见人。”

他顿了顿,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的眼眸里,爆发出了一丝如同食肉猛兽般的残忍光芒,

“……死,也要见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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