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晴雨闲来无事,就照例坐在院里石桌旁发呆。

毕竟这年岁也实在没有什么娱乐方式,自己又不好做去勾栏听曲一类的事。

其实她本来是想着带小妹去镇外坟地一类的地方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机会寻到阴司踪迹的。

但这孩子今天起得很晚很晚,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趴在床上流口水呢。

兴许自己应该半夜偷偷去?

思忖着,又看丝云聚散半天,少女终于挨到了有事上门——却不是小妹先起来。

“晴姑娘?在吗?”

朽坏的大门轻轻一敲就摇摇晃晃,把门外人吓了一跳。

“在,但小妹还在睡觉。”

晴雨赶紧伸手阻了声音传播,生怕吵醒自己女儿,上前几步给那人开了门。

官服官帽,手中提一袋不知什么东西,头发又多花白,不是阳起还能是谁?

“晴姑娘这小院也...太过清贫了。”

阳起苦笑着,见晴雨示意他可以进来,才提步跨过门槛。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又顺手把刘禹锡的词句借用一下,青衫少女带着他在石桌边坐下,唤过茶壶给添了茶水。

“好句好句,不愧是晴姑娘啊...”

阳起感慨一句,把手上提的包裹放下,今日前来他连籍耀都没带,自己用过早饭就信步出门了。

“不是我写的,拾人牙慧而已。”

晴雨也没兴趣当什么文抄公,不过诗合时宜,便取来用用。

“这是夫人非要叫我带来的,”阳起把那包裹解开,里面瓶瓶罐罐地堆得满满当当,“有胭脂、发簪、花黄、小镜...”

这人硬是报菜名一般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只听得晴雨嘴角抽抽。

半晌后他才端起茶水猛灌一口,长舒一口气。

“她催得紧,又说你们母女两虽是修道中人,但毕竟姑娘家家,这些东西还是不能缺了。”

其实晴雨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阳起这有些牙疼的样子,又想到自己不用也许小妹也要用,就还是收下了。

自己这清贫道士也算是用上奢靡之物了。

自嘲地笑笑,少女又帮他把茶水添满,之后淡淡说道:“阳先生今日独自前来,恐怕不只为了这妇人之事吧?”

阳起被说破心事,有些尴尬地搓搓手。

其实也不难猜到,这人前几日不着官服,今日却穿戴齐整。

本来无论去哪都带着籍耀,这次却没带。

想来应是有不能告诉家人的事要和她谈。

“不瞒姑娘,就在昨日,我给朝里送了封信。”

他摇摇头,神色复杂地望了眼南方,那是朝堂所在的方向。

“阳先生要重回官场吗?”

晴雨自然知道贬谪官员的通性——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想回去淌一趟泥沼而已。”

“既然阳先生心意已定,又何须问我呢?”

少女对朝堂之事没什么兴趣,重建神道说实话也不用依靠他们。

只要宋道淙稳定神躯,护住一方,其它地方之人自会效仿祭拜。

自己到时候只需顺势施为即可。

“青青踏入仙道,之后想来也不是凡间之人,”阳起摇摇头,“家中夫人身体渐愈,也无需躲在这僻静之地养病。”

“于是,你想再去那泥沼之中争上一争?”

“也算不上争,只是不甘而已。”

“可若是再败,又如何呢?”

“那就是我阳起命数如此。”

说着,他起身深深对青衫少女作了一揖。

“只求到了那时,姑娘能垂怜照看阳府一二。”

感情是托孤来了。

晴雨听到这话,心下也有些复杂,前世也有不少官吏如此向自己托孤,却大多只是给自己宗门添人而已。

败者无数,而功成者寥寥。

“这话我当然能应,”少女摇摇头,这些执拗的人总是如此,“但是,阳先生,你真的想清楚自己为何要去这一趟了吗?”

“当然...没有想清楚。”

阳起听她这话,呵呵一笑,起身长出一口气。

“那既然不知缘由,又为何要去呢?”

“我阳起一生没有多少朋友,那宋鸣算是弟子,这话我昨天也和他说了,姑娘猜他告诉我什么?”

晴雨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思忖半晌之后才回答:“他把你赶出去了?”

“他敢?!”阳起笑着,抚抚自己的白须,“他说,老师你这一把老骨头,恐怕这次一去就要粉身碎骨喽。”

“然后你打了他一顿?”

“对,我给了那小子两戒尺,说这种丧气话,也不知道是给谁听的。”

晴雨也能理解这师徒之情。

前世自己羽化前,也有不少弟子非得想尽各种办法给自己延寿,好话坏话、红脸白脸都给他们说尽、唱尽了。

可当时自己已知不能,又怎么会应下这些呢?

“那阳先生就去吧。”

少女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目标,只知道这是个难折气节的好官。

“等朝廷信来,我就走。”

阳起点点头,不知为何,每次和晴雨谈事,他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百岁老人,而不是十几来岁的小姑娘。

“走前,还请把这杯茶水饮尽吧。”

晴雨有些肉疼地把自不现给的清白雨取了一叶出来,给阳起泡上。

后者只当是送行茶,等热气散了,举起杯盏就囫囵一口闷下,晴雨来都来不及阻止。

“却是好茶!”

阳起把茶水饮尽,向少女拱拱手,也不再久留,转身便洒脱离去。

正午的朝阳把他的身影晕得一片恍惚,似乎就这样踏入另一个世界。

等他背影消失门口,晴雨才又起身把嘎吱嘎吱的大门关上。

等有钱了,自己真得把这小院翻修一下。

思忖着,少女从袖中取了一份白宣出来,放在石桌上提笔就字。

“志。”

凝意成墨。

落笔却是一个残缺的“志”字,大概已存九分神韵,却还是缺了一口气。

晴雨默默把笔墨收好,又坐回石桌边,葡萄藤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安慰一般摇曳着。

其实她知道自己缺了什么,这字所明之意她早有所悟。

只不过此身无志,于是难以穷尽。

“哈——妈妈,在干什么呢?”

小妹这时也终于醒来,打着哈欠,揉揉眼睛从里屋出来。

“在想事情。”

少女习惯性地伸出双手示意,女孩随即高兴地窜进她的怀里。

“早上的妈妈好香!”

“这都快下午了。”

“反正就是香嘛!”

“好好好...”

无奈地帮女孩理了理一头乱发,晴雨这才打发她去洗漱。

其实自己应该是有志向的。

至少前前世有,前世一开始也有。

叹口气,晴雨决定暂时把这事搁置了,苦思冥想实在太坏道心,现在还是先帮小妹张罗修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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