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从没有经历过如此行程紧张、又内容丰富的二十多天，从离开冰莓村到现在，他不断在赶路、写信、送信、拜访这四件事上反复。
当他重新踏入自己在温特霍尔姆北郊的大庄园时，已经是繁衍之月的第十天了。看着已经出苗的自家庄园土地，利奥波德忽然有了一种嫌弃的感觉。
利奥波德是格里姆松德的康拉德伯爵最小的儿子，他的父母很能生，除去夭折的孩子，他现在还有两个哥哥，姐姐也多达三个。
至于康拉德在外面还有多少私生子或私生女，那就不是利奥波德能统计的了——听说在狼堡亲卫队里，就至少有两个私生子。
没有继承权的利奥波德，没有像他的二哥那样从小送入教会，而是被封为了勋爵，还是实封的那种，获得了温特霍尔姆北郊的一块面积超过三百公顷的庄园大农场。
勋爵只是终身荣誉称号，并非真正的贵族头衔，如果没有特别的机遇，最终利奥波德的后代，只能做个乡绅大地主，成为施特恩家族的地方附庸。
不过康拉德伯爵显然没有这种肤浅的宠溺，他不断在各个领域投资扩大家族的影响力，很早就把聪明伶俐的利奥波德送进了三眼学会。
“圣主保佑，少爷，您总算回来了！”一名正在蓄栏里挤奶的女仆，看到牵马走进庄园的青年后，直接跳了起来，“伯爵大人正在楼上午休，他已经等您三天了！”
“三天……”利奥波德看眼了庄园深处那座简陋的三层大宅楼，略一思索，就翻身上马，“很好，希望他喜欢这里的清闲气氛。卓娜，我去河边喂马，等我父亲醒来，再通知我。”
利奥波德离开了，在伊斯布鲁河的一条支流边散步，任由自己的爱马到处溜达。不远处，休耕的土地上，庄园的契约农正在放牧一群绵羊，那一团团白色的可爱生物扯咬着青草，积攒着身上值钱的纤毛。
康拉德伯爵，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但他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苍老虚弱，反而精力极为旺盛。利奥波德甚至怀疑，自己能受封勋爵并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农场，其实不过是给父亲管理一个可以在外随意风流的窝点。
如果所想不差，此刻的康拉德伯爵，正在自家的农场大宅楼里，和某个姿色还过得去的女仆甚至契约农家眷深入交流。没准庄园这两年，依附佃农或契约农家庭出生的孩子里，已经有了新的伯爵私生子。
“圣主见证，他是如此的努力，也许真有一天，他会拥有一个私生子提灯人。嗯，量变总会引发质变的，不是吗……”
利奥波德躺到了草地上，双手抱头，看着天上的白云，嘴角一抹戏谑。
……
一个多小时后，利奥波德走进了自己的书房，父亲康拉德正站在窗边，端着一杯蜂蜜冰酒欣赏风景。
“父亲，我的导师辛德雷大教授，和怀尔德大教授一起，找到了稳定的变异黑麦植株，正在解决长期留种的问题。也许三年之内，我这里就能种植变异黑麦了。”
看着伯爵父亲的后背，利奥波德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完全看不到一点对父亲混乱私生活的腹诽不满。
“我听你的随从说了，你去了索恩维克……”老伯爵转过身，消瘦但气色还算红润的脸上是和蔼的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说服辛德雷大教授外出，阿斯特丽德那孩子，应该会感谢你这次的帮助。”
“可是一篇写了四个月的诗歌，她还是不满意。”利奥波德有些失落，脸上的阳光和优雅在此刻暗淡下去，“父亲，我现在发现，学识和鲜花，已经无法打动她的心了……真残酷，三年前，她还是很喜欢和我探讨这些话题的。”
“她现在是伯爵，要担负的东西远比花园里的生活要复杂得多……听说鹰堡的艾琳夫人去世了？”
康拉德瞥了眼幼子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书桌边，“利奥波德，你和阿斯特丽德有婚约，虽然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在教会获得婚约认证，但你应该更努力一些……”
“不，父亲，我并非是因为婚约而爱上她的，她本就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天使！”利奥波德有点激动，双手紧握，脸色潮红，“即使一无所有，我也会献出我的灵魂，去驱散鹰堡的阴冷，还有她的孤独。她能多看我一眼，就是我可以永远寄存的幸福！”
“嗯，浪漫和乐观，永远是施特恩家族男人的优点……”看着儿子的书呆子花痴病又犯了，康拉德伯爵皱起了眉头，“不过，我要提醒你，瓦格斯特普领那位年轻的莱茵哈德伯爵，会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
利奥波德一愣，目光呆呆地看向了书房一侧的帝国全境地图，露出一丝迷茫：“父亲，是不是你很早就预见过，希尔德马克领的伯爵，会是阿斯特丽德小姐继承？”
康拉德的瞳孔微微一缩，又装着倒酒去了：“没人可以僭越圣主的意志去妄断命运，就是诺达利尔的枢机大主教们都没有资格……利奥波德，我的孩子，我知道你追求纯粹的幸福，但作为施特恩家族的一员，你必须有一往无前的斗志，去争取最完美的结果。”
利奥波德从地图上挪回目光，又笑了：“不，我更希望有一天，和阿斯特丽德小姐，在这里生活，然后我会为她改变这里的一切，像希尔德庄园一样优雅华丽。我会陪她在这里读书、打猎，然后让我们的孩子，朗诵我写给她的诗篇……
“至于希尔德马克领，她的善良和智慧，应该会把伯爵位置让给她的弟弟卢卡。这样，就没人打扰我和她的幸福了！”
利奥波德畅想着，微笑着，仿佛他早就预想好了这辈子的生活。至于希尔德马克领是否有一天会冠上施特恩家族的名字，他一点都不在乎。
“嗯，圣主会更喜爱你这种无忧无虑的虔诚，这样可能也不错。努力吧，利奥波德，我回狼堡了。”听着儿子如同做梦般的未来畅想，康拉德伯爵放下喝了一半的酒，笑着离开了书房。
父亲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利奥波德脸上的阳光灿烂慢慢消失，到最后，变成了自嘲。
“我聪明而勤奋的父亲，你所惦记的，是让施特恩家族有一天去叩问皇帝宝座吗？那你的对手，就不是利珀家的莱茵哈德伯爵了，而是帝国所有的领主……”
利奥波德抓起康拉德留下的半杯蜂蜜冰酒，一饮而尽。
他觉得，假如真有一天，他和阿斯特丽德走进婚姻的殿堂，并且有了子嗣，那阿斯特丽德的弟弟卢卡，绝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死亡——父亲是不可能允许科勒家的血脉，继续占有希尔德马克领的。
……
帝国的贵族血脉传承有着一套严格的认证程序，贵族子嗣继承爵位，可以自家决定。但皇室血脉通过联姻在贵族家族中的传递，则必须要得到皇帝的认可。否则，就是皇室公主出嫁后生下的孩子，都不会被承认为皇室血统。
百年前的浩劫，帝国只剩下了个名号，皇位空置，北方贵族集团主导的所谓帝国大议会，再如何算计，也无法真正代替皇帝的合法性。
没有了皇帝的最高法统认证，这一百年里，无论是科勒家，还是利珀家，他们嫁出去的女儿以及生下的孩子，永远无法给夫家的家徽加上王冠标志。
这也是过了一百年，十三家大贵族领主里，依然只有科勒家和利珀家，才拥有帝国皇室血统传承的原因。那家族徽章上的王冠头衔，已经成为难以复制的存在。
唯一值得轻松的，就是拥有帝国皇室血统的两家，都是实力最弱小的领地，不足以挑战北方贵族集团的集体利益。
如果利奥波德能够和阿斯特丽德伯爵结婚，那他们以后的孩子，姓氏就会变成施特恩，希尔德马克领，也会变成施特恩家族的分支，那鹰冠旗上，也会多出狼徽。
一个家族掌握两片领地，甚至其中一个分支还拥有了帝国皇室的血统传承，对施特恩家族而言，那才是朝最终的奋斗目标前进了一大步。
……
……
冰莓村，雷娜特家。
卡瑞尔从黑域返回后，不光是雷娜特，连怀尔德和辛德雷这两位大教授，也一起疯了，他们全部涌进了雷娜特家，对着陶罐里浸泡的痴愚沉香，露出了痴狂的神色。
现在，也许除了卡瑞尔本人，已经没人怀疑卡瑞尔和痴愚之母之间那不可描述的关系了。
痴愚沉香，七阶黑域素材，是痴愚之母吞食高阶黑域生物和月华蒲公英等神泪绿洲花草后，无法消化的部分结合胃液的长期作用，遗留下的特殊固态物质，偶尔会呕吐排出体外，成为让人疯狂的珍宝。
根据吞食对象的不同，痴愚沉香有着复杂的成分，甚至都无法统一为某个系。不过，绝大多数痴愚之母，都讨厌吃心渊系的黑域生物。所以痴愚沉香里，通常以自然、生命、混沌这三系元素为主。
卡瑞尔带回的“混沌赠礼”就属于上述的情况，根据怀尔德和辛德雷的分析计算，这团人头大小的痴愚沉香，就包含百分之四十九的自然系、百分之三十八的生命系、以及百分之十三的混沌系。
由于有长期吞食神泪绿洲花草的习惯，痴愚沉香的黑腐污染几乎不存在，也就是说，即使不用圣油浸泡，也极少对外界造成污染。
可以说，痴愚之母吐出的痴愚沉香，理论上不需要进行任何处理，就是生命系和自然系提灯人成长和晋升的天然绝佳魔药，对晋升成功率的加持也是得到过验证的，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如果再经过一定的纯化加工，痴愚沉香还可以成为最顶级的熏香，是历代帝国皇帝的专享，百多年前的安娜女皇，就曾经通过赏赐痴愚沉香，来褒奖她认为的杰出人才。
目前还保留有痴愚沉香的，估计也就教会的圣司庭和提灯人工会了，就连实力强悍的比约恩哈德公爵家，都未必有这种好东西。
这下好了，也不用等利奥波德带回什么专用的魔药制取设备，现成的成长与晋升魔药就摆在了眼前。琳内娅、埃纳尔两人的晋升需求，可以说随着痴愚沉香的出现，瞬间解决。
只是他们现在还在黑域里，无法得知这个好消息。至于里奇，很遗憾，他是心渊系的杀戮骑士，就无福享受了。
临近黄昏，一场如何瓜分痴愚沉香的大讨论再次结束。
经过称量，卡瑞尔带回的痴愚沉香重达四千六百多克，怀尔德和辛德雷以改善魔药配方的研究为名，将拿走六百克。琳内娅可分得三十克，用来一两个月内冲刺四阶。埃纳尔，其实早就满足了晋升五阶的条件，他只需要十克就足够了。
雷娜特和琳内娅的人情早就结清，最终，雷娜特做主定下的内部友情价，是每克一百克朗。琳内娅如果希望得到一次千载难逢的快速成长机会的话，那就必须拿出三千克朗出来。
埃纳尔那里，卡瑞尔觉得还是免费赠送为好，毕竟亚尔娜没有任何报酬地打理家里的一切，还在努力帮助两位大学者。至于埃纳尔是否愿意晋升，那就不是卡瑞尔能决定的事了。
……
“痴愚沉香，痴愚蜕皮，都是痴愚之母身上的东西，痴愚之母是七阶的恶魔王者？妈妈，我是不是捡到了一头死去的痴愚之母的遗骸？”
吃过午餐后，卡瑞尔就在卧室里清点自己的装备，还不忘追问这些日子反复听到的词汇。
雷娜特将两瓶珍贵的五阶外伤药水放进卡瑞尔的行囊，抬起头，笑得有些勉强：“不一定是恶魔，但一定是黑域里最强大的混沌系生物，你出生的时候，就接触到了。所以，这些都是苏拉赋予你的奇妙命运。”
对于痴愚之母，雷娜特觉得迟早要和卡瑞尔说清楚。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卡瑞尔就是和痴愚之母形成了混沌共鸣。甚至这个时间点，还不是卡瑞尔成为提灯人的那天。
十八年前，希尔达分娩卡瑞尔时，在神泪绿洲，就和另一头待产的痴愚之母发生了奇妙的相遇。充盈着血色脉络的雪白触腕，在希尔德腹部轻轻触碰的画面，至今都在雷娜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痴愚之母，唯一能生活在神泪绿洲的黑域生物，教会至今都无法定义其善恶，那穿透黑域的苏拉神圣意志，又是否在垂青痴愚之母呢？
“希尔达妈妈吗……”卡瑞尔愣了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所以，我能成为愚者，也是希尔达妈妈和痴愚之母相遇的命运了。”
“不，那是苏拉对你的眷顾，不一样。你是神泪绿洲出生的孩子，你浸泡在苏拉的眼泪里，出生就获得了祂的祝福，和痴愚之母没关系！”
雷娜特赶紧纠正了女儿的话，生怕对方对自身的命运思考，再钻进痴愚之母的概念里。
卡瑞尔轻轻点头，不再说话，在一边用圣油保养自己的短剑。
雷娜特坐到了卡瑞尔的身边，用手轻轻触碰者对方的胳膊：“卡瑞尔，呃……你能给我说说，你在黑域里遇见的那个……人吗？”
卡瑞尔侧过头，有点疑惑：“妈妈，你不是一直认为那只是我的幻觉吗？不过，是还是不是，都不重要。”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否定，就成为内心封闭的人。所以，我们可以深入探讨一下……”雷娜特笑着取过了短剑，握住了女儿的手，“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卡瑞尔想了想，摇摇头：“妈妈，我知道混沌诅咒的五感迷失代价，会出现什么样的世界观感……她很白，很漂亮，说话很好听，而且和提灯人、腐化病人一样，都带有黑域之力……我猜想，她应该就是琳内娅小姐之前说的，传说中的黑域之民。”
五感迷失，会扭曲颠倒世界的认知，香甜与恶臭，美好与丑陋，善良与邪恶，都会在愚者的世界里面目全非。
阿迪娜很白，很漂亮，那就意味着，如果她是卡瑞尔五感迷失下的认知，那真实的容貌，一定不堪入目——卡瑞尔说到这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很早就有了这种预知，但她不愿意去细想，或者去揭破。
她想起了那位神秘牧羊人王者亚尔薇特的话：真实的美好，和虚幻的美好，其实都是可以接受的选择，这是愚者的权力。
“黑域之民，要拥有什么样的体质，才能长期生存在黑域里？就是亚女都做不到……”
雷娜特皱起眉头，也在思索这个之前认为不可能的结论，“对，最终腐化的腐生使徒，据说就可以不依赖圣水，长期生活在黑域，比亚女还持久……哦，还有一种，白化腐化病人，也可以！”
雷娜特突然想到了曾经在衔尾蛇佣兵团里遇见的一名普通成员，就是白化腐化病痊愈者，那雪白的皮肤和红色的眼瞳，看起来就像是在圣水里洗去了一切杂质，有一种莫名的视觉诡异感。
如果真有能长期在黑域里生活的人，那还真有可能具备类似的腐化病特征！
“白化腐化病？真的？！”卡瑞尔激动了，一把抓住了雷娜特的手，“那就不是我的幻觉了！”
“嗯，也许吧，这个世界，未知的人和事，还有很多。”雷娜特勉强笑笑，轻轻点头，但心里却不这样认为，“不过，这个事情，也只能少数几个人知道，别传出去，黑域之民从来都不属于教会可以接受的存在，不要给自己带来麻烦。”
“嗯嗯！”卡瑞尔的心情很好，将行囊背上，出门了。
女儿才回来待了一天，就急匆匆又要去黑域。虽然辛德雷大教授已经承诺会用痴愚蜕皮制造出七阶的稳定魔药，但雷娜特一直担心过高的出入黑域频率，会导致卡瑞尔的混沌诅咒加重。
但目前来看，卡瑞尔的身心，比自己想得还要稳定。所谓愚者越接近四阶，就会越发疯癫的说法，并没有在卡瑞尔身上体现。
不过，雷娜特相信，卡瑞尔嘴里描述的幻境女孩，一定不会是禁忌的黑域之民，而是痴愚之母。这种想象力，她以前不敢有，而现在却越发属于真相。
苏拉的眷顾，卡瑞尔的命运，从出生那天就已经注定。成为愚者，又与痴愚之母产生混沌共鸣，那是独属于愚者的最顶级的荒诞祝福。
至于卡瑞尔昨天晚上说的那个神秘的强大亚女提灯人，雷娜特早就得到了里奇和格哈德的暗示，大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亚尔薇特，夜枭的首领，一位步入七阶王者的隐秘传奇，将要和黑星佣兵团、希尔德马克伯爵一起，合作猎捕痴愚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