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痴愚之母,出生后都是孤独的。

当她们破壳而出,从迷糊的幼体意识中完全清醒时,身边早已吞噬一空,连同她们母亲的血肉都已化作了自身的营养。

小小痴愚之母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对黑域的所有认知都只限一代代生命传承中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记忆。除此之外,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友好或恶意,都需要从头体会。

阿迪娜并不知道,自然系的幽腐肉虫,一旦成为虫王后就转变为生命系。那坚韧而诡异的生命力,在整个黑域世界里都首屈一指,就算只剩下半条躯体,都能再生。

上次恶战,阿迪娜的触腕断了一根,头囊也撕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整体伤势比上次还要严重,而且还在忍受胃囊消化半条虫王带来的无尽折磨——她终于明白,吞下的半条虫王的内脏,含有致命的生命诅咒。

她现在集中不了精力,无法感应夜空中荧光精灵的踪迹,也就无法定位神泪绿洲进行休憩疗伤,只是凭借着本能,在群山里慢慢北行,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

悬崖下方,是曾经来过的山谷,那里有座规模巨大的地下洞窟,目前来看,还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以暂时作为藏身的地方。

“咦?卡瑞……”

小小痴愚之母感应到了熟悉的黑域之力波动,以及和灵魂碰撞的共鸣,已经迷糊的脑子也随之清醒了些。不过,阿迪娜感应到的卡瑞尔,似乎情绪有些不一样,很暴虐,很张扬,仿佛沉浸在某种杀戮的快感中,让她有点畏惧。

胃囊里的难受感,已经无所复加,阿迪娜感觉想吐,触腕也开始麻木。

终于,小小痴愚之母那庞大的躯体,瘫软倒地,顺着山崖一路翻滚,滑进了黑色的山谷,压垮了无数扭曲的树木。

悬崖之上,三只长着四条手臂和反关节下肢的神秘生物,慢慢冒出了头。它们没有眼睛,或者说,是两个球型的坚壳组织代替了眼球。口器也很小,探出了如蛇信一样的猩红长舌。

这是三只成年体五阶食心魔,心渊系黑域生物,拥有着封闭力量之渊与情绪的天赋,就连痴愚之母,都很难觉察到它们的行踪。

……

……

山谷的基本地形未变,但曾经茂盛的黑森林,早已枯死。无数的巨石堆在山谷,将曾经诡异的游荡树妖的巢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巨石坟场。

这个环境,是雾嚎石蛛的天堂,但此刻,却铺满了一个个澡盆大小的雾嚎石蛛尸体。大多数雾嚎石蛛都已碎裂得不成样,粘稠的浆液随处可见。

两只五阶的雾嚎蛛母,成为了卡瑞尔最后的调戏对象。当初差点让卡瑞尔丧命的黑域恶魔,此刻正缩在一处石滩洼地里,绝望地张扬着残破不堪的巨螯,做着最后的困兽犹斗。

又是一圈黑力震荡扫过,愚者少女体表的雾甲只是出现了轻微的晃动,就恢复了正常,如清风拂过——雾嚎蛛母是混沌系,对同系愚者的伤害本就会大打折扣,已经无法撼动卡瑞尔的力量之渊。

愚之恩典的冲击波反击到来,两只重伤的雾嚎蛛母终于外壳碎裂,露出了被搅烂的、五颜六色的腹腔。

雾嚎蛛母体内的混沌浆液,卡瑞尔自然不能错过,而且还有未耗光的五阶蛛母丝胶,也是一种稀有的外伤药原料。两只雾嚎蛛母才是她今天真正的战利品,而之前的杀戮,只是满足了卡瑞尔兴致突起的杀戮欲望。

卡瑞尔体内的黑域之力已经消耗大半,身上的斗篷也破损了不少。不过靠着强悍的雾甲,基本上没有皮肉伤。

不行,今天好像有点过头了……卡瑞尔处理完战利品后,擦着汗水,看向了山谷深处,那让人欲罢不能的杀戮快感终于消退。

自己之前好像感应到阿迪娜的波动,为什么现在又消失了,难道她走远了吗?卡瑞尔慢慢朝着洞窟方向走去,一边还观察着山谷两侧光秃秃的崖壁。

不久,巨大的洞窟终于出现在卡瑞尔的眼前,一侧开裂的悬崖壁上,还流出了一股清澈的地下泉水,漫过倾斜的碎石地表,流入了洞窟深处。

水,大概是这个世界唯一不会被黑暗扭曲的物质。所谓的黑域产生的水体腐化污染,也不过是水中的其他杂质而已。至于黑水沼泽,卡瑞尔甚至都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水。

洞窟变成了类似巨大下水道的空间,曾经密布的苔藓和藤蔓都消失无踪,生机全无。

随着不断深入,卡瑞尔脚下的流水也漫过了脚背,洞璧上依然是畸变石英散发的璀璨荧光,让光线不至于太过昏暗。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的水已经过了腰部,下水道变成了浅湖,卡瑞尔只能借助一块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跳跃前行。

不过,当穿过一条狭窄的坡道后,卡瑞尔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低下洞窟的规模超出了卡瑞尔的想象,卡瑞尔此刻站着的地方,是一个空间超出想象的地下宫殿,无数古老而残破的建筑镶嵌在洞顶或洞璧上,或是在半露出水面。

黑域吞噬了苏拉大陆的大部分土地,但无论如何,洞窟也不可能是沦陷前的人类城市。

这是黑域改变地形地貌的神秘力量,如同恶作剧般,从时间到空间,随意搬运组合着黑色世界的每一种元素。

前方出现了一处半埋在地下类似祭坛废墟的大型建筑,更多的畸变矿物在祭坛墙壁或石柱上生长,淡绿色的荧光将四周的浅湖水面都染绿了。

一股无法用香臭来形容的气味,从祭坛废墟深处飘出,吸引了卡瑞尔的注意力。

黑色短发少女走进了祭坛废墟,四下张望,发现了无数古旧的金属器皿。无一例外,这些古董都像是得了腐化病一样,表面布满如瘤子一样的锈色鼓包。

终于,卡瑞尔找到了那个奇特气味的源头:一根垮塌的石柱边,堆着一团红得发黑、类似脱了水的、古怪的干燥物。

这是什么东西……卡瑞尔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上去。干燥团差不多人头大小,近似球型,表面粗糙,摸上去并没有常见的黑域腐化污染带来的皮肤针刺感。

“谁?”一阵古怪的黑域之力波动,从身后的入口方向传来,但卡瑞尔回过头时,又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不对,应该是某种可以封闭力量之渊的能力,有东西刚才在试探我……卡瑞尔慢慢抽出了腰间的短剑,屏住呼吸,脸色凝重。

地下宫殿废墟里,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清晰回响,几颗碎石从洞顶落下,掉进了浅湖之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卡瑞尔抬起头,凝视荧光如星的黑色洞顶,发现一个阴影悄然爬过,在荧光的一遮一掩中显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种危机感瞬间冲进脑海。

雾甲开启,卡瑞尔的身体朝后探出,一只四臂反关节人形生物,举着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她刚才蹲身的地方!

撤掉气息屏蔽的神秘黑域恶魔,展现出了极强的实力和智慧,甚至身体表面还出现了类似雾甲的灰色气雾!

五阶,还是六阶?它们居然懂得配合,故意制造动静吸引我的注意力!卡瑞尔左手遮挡着扑面而来的碎石屑,心里大恐。

两只神秘的人形黑域恶魔,让卡瑞尔除了躲闪外,几乎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甚至她还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的黑域之力居然在不受控制的泄露,仿佛力量之渊的闸门被对方敲开了一道裂隙。

“不要有任何畏惧,食心魔会吞噬你的恐惧,窃取你的力量。”突然,空旷的地下宫殿里,响起了一声轻柔的女声。

卡瑞尔飞了出去,身体重重摔进了祭坛废墟的深处,但胜利在握的两只食心魔却停止了最后一击,反而把身体藏进阴影里,朝着声音方向发出了嘶哑的警惕吼叫。

浅湖的水面,出现了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一头巨兽正在从洞窟深处奔腾而出。

水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两只食心魔跳出了祭坛废墟,以极快的速度朝远方的洞璧跑去,明显打算通过攀爬逃跑。

荧光下,一头体格巨大的雪白色生物冲了出来,直接将其中一只食心魔拦腰咬住,扑进了浅湖,紧接着,地下宫殿的另一头通道里,也奔出了一头更凶猛的巨型棕熊!

神秘女子,站在了地下宫殿入口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看着战场,身体一动不动。

棕熊和冰原狼……是她,几个月前,和格哈德勋爵在山林里密会的牧羊人!

卡瑞尔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靠在一截倒塌石柱边,终于看清了神秘女子一身的破烂打扮。

无法感应到对方的黑域之力波动,但越是这样,就越表明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甚至只是一声提醒,就吓跑了那两只偷袭的食心魔。

被冰原狼扑倒的食心魔,已经被撕碎了,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地下宫殿的一角。另一只食心魔,则被巨型棕熊逼进浅湖里疯狂追碾,除了逃窜躲闪,根本无法还击。

不出意外,最多一分钟,两只食心魔就会被牧羊人的宠物给解决,卡瑞尔感觉自己再次得到了苏拉的眷顾,大难不死。

卡瑞尔没有第一时间取出治疗绷带,而是从腰间摸出一支稳定魔药,飞快倒入口中。

心渊系的食心魔,用它们奇特的战斗方式,扰乱了卡瑞尔的力量之渊,诱发了黑域之力失控,这个状况可远比身体创伤更危险。

“小心!”喝药的刹那,卡瑞尔眼角的余光,又发现了异动。

浅湖中,一团水花绽放,水中又腾起了一个黑影,张扬着四条手臂,杀向了没有任何防备的牧羊人——居然浅湖里还埋伏着第三只食心魔!

牧羊人侧过身,笑看着飞速逼近的四臂恶魔,微微摇头,似乎在否定对方的偷袭意图。

第三只食心魔在快要接近牧羊人的前几秒,身体一顿,如同失去了目标一样,又落回了水里,转动着两颗代替了眼球的坚壳肉瘤,在原地焦虑徘徊。

「牲牢图腾,牧羊人一阶能力:所有接近并企图伤害牧羊人的生物,都将承受自然诅咒,战斗力被削弱。」

「黑暗驯服,牧羊人七阶能力:被牧羊人微笑凝视的非人生物,即使是恶魔,都有概率成为新的羔羊。」

顺从,会背离自己的灵魂,反抗,则会萌生无尽的悲痛——第三只食心魔,陷入了纠结茫然的状态,时而冲着牧羊人吐出暗红的长舌,时而发出胆颤的呜鸣。

身为心渊系黑域恶魔的它,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强大的自然意志,在影响自己的思维,难以摆脱,更难以抉择。

前两只食心魔,被冰原狼和巨型棕熊处决了,但这两头实力惊人的牧羊人宠物,此刻却选择了旁观,并没有急于拯救自己的主人,而是慢悠悠地走到祭坛废墟边,当起了卡瑞尔的临时守护。

“哎,被心渊诅咒永恒腐蚀的后裔,没有资格成为我的羔羊……”神秘牧羊人看着面前越来越焦躁不安的食心魔,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背过了身。

食心魔心碎了,它感觉自己遭到了侮辱,那深入灵魂的迷茫与羞耻感,瞬间化作了浓浓的杀意,朝着放弃自己的牧羊人腾空扑去。

一条长长的白色生物从不远处跃出水面,划出一道弧线在半空一掠而过,将食心魔临空咬下,又重重地拍入水中。

观战的卡瑞尔,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她看清了,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超级大水蟒。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自己小时候不好好睡觉,经常被雷娜特用来吓唬的自然系白鳞巨蟒。

目前这头白鳞巨蟒的体型,妥妥的准七阶成年体,属于黑域恶魔里王者之下的佼佼者。

争斗停歇,只剩下卡瑞尔沉重的喘息。白鳞巨蟒、冰原狼、巨型棕熊,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去,空旷的地下宫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牧羊人走到祭坛废墟上,抹去头罩,看着目瞪口呆的黑色短发少女。那精致而柔美的脸上,幽绿色的眼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卡瑞尔突然想起了前往索恩维克的半路上,那山坡上休憩的牧羊女。想起了索恩维克的深夜小巷里,那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窥视自己的视线。想起鹰堡的天桥上、鹰堡的地牢里,那暗中警示自己的、威严而强大的黑域之力波动……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亚女提灯人,而且还能封闭自身的力量之渊。这种能力,只有七阶的王者才具备。

“是提灯人王者吗……”卡瑞尔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直接单腿跪地,“圣主庇佑,谢谢您,黑域里所向披靡的王。”

牧羊人捏着淡蓝色的发梢,走到角落里,蹲在那团神秘的暗红色干燥肉团边,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就笑出了声:“呵呵,愚者啊,总是带着匪夷所思的幸运,又摆脱不了混沌的不幸……卡瑞尔,同样是幸福,你会选择真实的,还是虚妄的?”

“我,我不知道……”卡瑞尔的表情有些迷糊。

牧羊人思索了下,微微点头:“嗯,理解,其实每个人都有一颗混沌的心,只是大多数人从未有过额外的选择,也从未真正享受过真实以外的诱惑。”

“您一直在跟着我,是吗……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牧羊人远去了,卡瑞尔忍不住喊了声。

“亚尔薇特,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卡瑞尔小姐,那个是痴愚之母胃里的珍宝,痴愚沉香,是混沌赠给你的礼物,记得带回去。”

牧羊人重新戴好头罩,慢慢远去。

“痴愚沉香?混沌赠予的礼物……”

卡瑞尔再次蹲到了神秘干燥团状物前,抚摸着略微粗糙的表面,越发困惑。

十几秒后,卡瑞尔的视线,又转向了地下宫殿的另一条深邃的洞窟通道,总觉得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熟悉的五感迷失又来了,卡瑞尔抱住了脑袋,身体蜷缩到了地上,大口喘息着。少女身边的一切,都在错位、撕裂、扭曲。美好的、丑恶的,正在一一颠覆……

……

……

阿迪娜把自己巨大肥硕的身躯,全部缩进了洞窟深处的某处废墟空洞里,所有的触腕都在微微颤抖。

幽腐虫王陷害自己的生命诅咒之毒,让阿迪娜在半路上呕吐了,身体越发的虚弱。她能感应到卡瑞尔就在外面,但她不敢暴露自己的黑域之力波动,因为她发现卡瑞尔的身边,还有一个强大的自然系未知王者。

阿迪娜封闭了灵魂的每道缝隙,任何可能导致自己暴露的气息或是共鸣,都被她牢牢锁在了体内。如果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在乎这种可有可无的威胁,但是现在,她真有点害怕。

“卡瑞……”

感应里,那个未知的自然系王者和卡瑞都不在了。阿迪娜终于松了口气,却又无比失落,还有些委屈。

“阿迪娜……”突然,阿迪娜身边不远,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呜呜……”

小小痴愚之母哭了,她的气腔外膜在微微颤动,受伤的触腕死死藏在身下,带伤的头囊朝后躲闪,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狼狈而丑陋的样子。

“阿迪娜,你受伤了?”

卡瑞尔小心翼翼地摸着雪白少女布满血渍的小腿,望着对方额头上一道还在渗血的伤疤,眼里流露出几丝心疼。

“卡瑞~~~阿迪娜痛,肚子痛,头晕!”阿迪娜扑进了卡瑞尔的怀里,泪水夺眶而出。

“嗯嗯,不哭不哭,我给你治好!”

卡瑞尔笑了,将腰间的治疗绷带、疗伤药水和圣水都掏了出来——唉,真没办法,阿迪娜就像个小孩子,嗯,像自己的妹妹一样,很会撒娇的。

小小痴愚之母把硕大的头囊垂下,又把被幽腐虫王咬断的、一直难以愈合的触腕伸了出去,一边还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阿迪娜突然发现,有时候伤痛也是一种快乐,因为她喜欢卡瑞那担心自己的眼神。

“奇怪,为什么药效不好……”

卡瑞尔不知道阿迪娜中了幽腐虫王的生命诅咒,在几乎耗光所有的外伤药物后,才堪堪止住了阿迪娜的伤口出血。

鲜血,几乎染红了雪白少女的半边身子,卡瑞尔从未见过阿迪娜会受如此重的伤。这黑域世界,对孤身一人的阿迪娜简直太不友好了。

真实或虚妄,所谓的观感世界的合理性,在卡瑞尔迷离而悲伤的眼里,似乎都不存在了。

“阿迪娜,打不过,大虫子狡猾!”

小小痴愚之母卷起卡瑞尔放在地面的面包,一边塞进口器,一边鼓动着气腔,发出了控诉。

卡瑞尔一愣,几秒后笑了,轻轻拍着雪白少女的肩膀:“没关系,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打!”

“嗯嗯!一起捕猎,食物!”阿迪娜笑弯了眉,双手捧着粗麦面包,吃得满嘴都是面包屑。

“阿迪娜,吃的我全留下,我出去找更好的药,你在这里躲好,千万别出去!三天,最多三天,我会再回来的!”卡瑞尔收起了自己的行囊,朝阿迪娜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嗯嗯!阿迪娜,等!”

卡瑞尔走了,小小痴愚之母缩在自己的安全空间里,连连摇动触腕的尖端,做出告别的动作。

这点食物有什么用呢……阿迪娜抬起身后的触腕,拖出一只留做疗伤储备粮的幽腐肉虫尸体,塞进了口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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