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游难,梅黄雨过,复声长叹。虽说没有骗来掩去,但事真假难分,猜有猜无,结果是不一样的。

王充的书写成以后,有人拿它与古人的书核对,认为它不同于古人的著作。于是有人就说:“说你是在卖弄辞藻吧,你的文章却又有的直截了当,有的迂回曲折;有的拐弯抹角,有的平铺直叙。

说你是在论述大道理吧,讲的又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文章中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对照经书既不符合,与传书对比也不相称,和司马迁的著作比不适当,和扬雄的著作归为一类也格格不入。文章不与前人的相似,怎么说得上好,称得上巧呢?”

王充回答说:修饰容貌强求与别人类似,便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修辞造句力求与前人相似,便损害了自己原来要表达的意思。众人的儿子,是不同的父母,不同的族类所生的,他们不一定长得一样,他们各自承受了父母的精气,形成了各自的长处。

如果文章必须与前人雷同才能称为好文章,这就是说只有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柴而不会伤手的人,然后才能称为技艺高明了。文人所做的事,各有各的路子,有人善于雕琢辞句使得文章很精妙,有人爱好辨别真伪以证论事情的真相。

如果认为文章的构思必须与前人相同,文章的辞句必须互相沿袭,那就等于要求五帝做同样的事情,三王建立同样的功业。貌美的人面孔长得并不一样,看起来都很漂亮;动人的歌声音不相同,听起来都很悦耳;普通的酒和甜酒的气味不同,喝起来都会醉人;各种粮食的味道不同,吃了都可填饱肚子。如果认为写文章都必须和前人一个样,那就等于说舜的眉毛也应该是八采,禹的眼睛也该是有两个瞳仁了。

忆旧游

乍梅黄雨过,偏倚层楼,时舞垂杨。暗绿知谁换,似烟浓雾薄,望眼偏妨。昔人画鷁无数,相引入横塘。纵细切香蒲,重开绛蕊,懒向清觞。

凄凉。旧游地,谩赋减兰成,才退周郎。总把芳辰误,念纱窗深静,冰簟流光。凤笺试写新句,青羽碧天长。又隐隐城头,随风断角斜照黄。

这首《忆旧游》以梅雨初歇、层楼独倚的怅惘镜头切入,层层铺染旧地重游的惘然与自我才情的衰退,在似浓还淡的烟霭里回旋往复,将“物色依旧、人事已非”的苍凉感写得既沉郁又空灵。上片“乍梅黄雨过”一句点明时序——江南初夏,梅黄雨歇,空气里尚残留雨意的潮润。

词人却“偏倚层楼”,一个“偏”字写出登临的无端与勉强,仿佛被记忆推搡而来,并非真为赏景;“时舞垂杨”写柔条拂面,暗把“风”字藏于舞态,既添动势,也暗示心绪的被撩拨。接下“暗绿知谁换”是全篇的“魂眼”:草木阴阴,色泽转深,似烟浓雾薄,望眼被“偏妨”;“知谁换”三字,把自然代谢悄悄置换成年华偷换的惊觉,烟霭成了时间之纱,遮住了旧时鸿迹,也遮住了自己曾有的少年目光。

词人不用“物是人非”这类熟语,而借“暗绿”一诘,使无情草木化为冷峭的证人,逼出下句“昔人画鷁无数,相引入横塘”——“昔人”与“画鷁”皆已成影,无数桨声灯影的当年,被一句“相引”轻轻收束,只剩“横塘”依旧铺陈水面;“纵细切香蒲,重开绛蕊,懒向清觞”,写眼前夏景:香蒲可切,绛蕊再开,本是清樽对酒、遣兴良辰,而一“懒”字将兴致全盘推翻,可见伤怀之深,亦见“忆旧”之逼仄:纵有良辰美景,无复当年情怀,酒亦不能劝。

下片直以“凄凉”二字当头喝断,承上启下,将上片含蓄的“懒”字背后的心理黑幕猛然揭开。“旧游地”三字,重若千钧,空间被时间浸透,每一步都踩碎自己的回声;“谩赋减兰成,才退周郎”,连用两典:庾信小字兰成,中年诗赋萧瑟;周郎指周瑜,年少风流,而词人自嘲“才退”,以“减”“退”二字把两位历史人物拉来垫背,既写才情衰减,也写豪气销磨,典中有人、人亦是己,虚实互摄,遂成双重悲凉。

“总把芳辰误”一句,把个人衰飒推向更辽阔的憾恨:年年良辰,都被“误”却,误因何在?下句“念纱窗深静,冰簟流光”给出答案:孤栖深静,夏日竹簟映日,光影如水,流年就在枕席之间悄悄流逝,“流光”二字既写移时,也写才思的消损;人在静极之时,最易被时间刺痛。

于是“凤笺试写新句”,强打精神,欲以文字招魂,而“青羽碧天长”——碧天长杳,青羽难凭,笺中句、心中事,都如断羽飘空,无处投递;此句把“写新句”与“无处寄”并置,形成徒劳的努力,更见怅惘。

结拍“又隐隐城头,随风断角斜照黄”,以景收情:城头角声,随风断续,夕阳昏黄,涂抹残照;“隐隐”“断”“斜”皆极虚弱、极缥缈之象,暗示心事被晚风吹成碎片,连角声亦不能圆满,连夕照亦不能久留,时间再一次被拉向暮色,与起句“梅黄雨过”遥成环合,使全词在“雨—暮”之间完成一次闭合的惘然之旅。

整首词的语言质地极似烟水:不取艳辞,不用硬语,以“似烟浓雾薄”“隐隐”“随风断角”等轻软、断续之辞,织成一幅“望眼偏妨”的视听之网,使读者亦觉呼吸受阻;而情绪却在轻软之下暗流汹涌,从“偏倚”到“懒向”,从“谩赋”到“试写”,层层递进,皆“欲说还休”之态,愈顿挫愈沉痛。

词人善用“空际转身”之法:上片写“望”,下片写“赋”,中间横亘一个“旧游地”,使望与赋皆成徒劳;又善用“颜色”作情绪编码:梅黄、暗绿、绛蕊、碧天、斜照黄,五色翻转让时间有了可见的色谱,而“冰簟流光”一句,将无形光阴坐实为可触之冷,色与触交织,遂使抽象的时间被肌肤感知。

更值得细味的是声律的“断”与“连”:上片“偏倚层楼”与“时舞垂杨”之间,用“层”字阳平接“时”字阴平,音流不断,似柳丝轻扬;至“望眼偏妨”突然以阴去声“妨”字顿住,如目光被一刀剪断;下片“随风断角斜照黄”连用三去声(断、角、照),形成铿锵裂帛之感,仿佛角声划破晚空,亦划破词人自身。全词由此构成“轻—重—轻—重”的呼吸节奏,使读者在绵延的怅惘里不时被锐利的“断声”刺痛,恰如记忆本身:大段模糊里闪出尖锐碎片。

若将词境扩写,则似一幅“江南残夏图”:远处横塘水色泛暗,微雨初歇,水面浮着碎萍与断絮;层楼一角,有人青衫微卷,手未举杯,目光穿过柳烟,仿佛在等一列永不返航的画舫;而在他身后,小窗纱静,竹簟纹凉,凤笺上墨迹未干,只写下半句,便被城头角声惊断。

那角声像锈铁刮过铜盘,把黄昏刮得簌簌掉落,最后一缕夕照贴在女墙上,薄如旧笺,风一吹就裂成金粉。词人并未号啕,只让“凄凉”二字悬在唇边,像不肯坠下的泪,而读者已闻得记忆腐朽的甜腥。于是知晓:所谓“忆旧游”,并非怀念某段具体欢事,而是惊觉自己已无法像当年那样轻易沉入一场香蒲绛蕊的盛宴。

旧游成空,空成阻隔,连“赋新句”亦只是把阻隔再次誊写。词至此,已非“忆”而是“祭”——祭的不止是横塘画鷁,更是那个“曾把芳辰不误”的少年自己;而祭仪的尾声,不过是让一声断角、一缕残照替自己把纸灰吹散。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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