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领学袍的文修们踏碎满地落叶鎏金,惊起廊下啄食李广杏的灰雀,飞鸟翅尖掠过艾绿帘帷,似在好奇帘内生徒何以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水月斋三年一度的招生人选已经确定……”
“家父常言,万目千瞳幻蛾梦蝶观者道君是最接近道祖愚天的赛博诸仙,而书院院长水月斋主诸葛先生则是最接近观者庄周的神道修士。诸葛先生眼光极高,也不知本斋哪位同窗有幸被她看中,拜入水月斋,受耳提面命?”
头戴镂银莲冠的江南书生抚卷而叹,若言雷音书院以水月斋最贵,那么门槛第二高的则无疑是自己就读的白马斋,这莲冠书生似乎已经默认,被诸葛先生看中之人,必是本斋同窗中的某位天骄。
邻座茶几炸开一声高喝,玄色幞头的北地少年慷慨而歌,将烘茶的红泥炉拨得火星四溅:
“我北地乡人独孤仞剑术高超,尚未加冠便悟得【剑气化形】之法,只能是他。”
“宋川川早早就锻得冰肌玉骨,若不是因兄长失踪影响道心,棋差一著,恐怕已淬体完满,未尝不能一战。”
同在白马斋中听讲的虞家女郎将目光投向教室角落仿佛置身事外的文静少女,替其出言反驳。
莲冠书生对虞家女郎之言颇为赞同,但聚在另一书桌旁的三五学子却另有高论:
“诸葛先生虽通神修文,却不善剑亦不淬体,反而慕容正言和朱英台二子,分别为世家才子和寒门贵子的代表,以文证道,各有千秋,谁进都不奇怪。”
“若以此论,凭虞姑娘在神道上的天赋才情,她也有拜入诸葛先生门下的机会!”
于是白马斋里生徒各执一词,声涌如沸鼎,震得青瓷笔洗里墨汁荡漾,直到白衫博士姗姗来迟,向各位学子宣布了真正的人选——
“不是,林封?等等,这人谁呀!”
“咳咳,林封同学是新入学的转学生,虽然他的学籍挂在水月斋名下,但因为诸葛先生休长假了,所以林封他近期会在白马斋中借读,大家请好好相处哟。”
白衫博士说完,便见颈间裹着粉色狐狸围脖的俊朗少年,捧着厚厚一叠教材,从廊下走入斋中,向同斋同学作自我介绍。
林封的自我介绍只有寥寥数语,说完便在生徒惊讶的目光中,径直走向教室角落,坐到宋川川旁边的空桌子上。
“川川妹妹,请多指教。”
面对林封自来熟的称呼,宋川川也不气恼,寡言得犹如人偶的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只默默点头致意,对这位新同学回以最简单的问候。
于是斋里白衣博士开始授课,向林封从头讲起雷音书院来历,以及各斋生徒镇压魔佛经变的义务。
待得《大般涅盘经》讲完,廊外书吏便推着满载经文的驼车轧过杨柳道,木轮碾碎夕阳染红的棠梨,与胡杨墨混作奇异芬芳。
暮鼓催归,转眼已到日跌时分。
放学后林封的书桌被同斋同学团团围住,邻桌的宋川川却对此视若无睹,少女迅速走出喧嚣教室,走至青砖廊下。
正当宋川川要顺着骆驼留下的轨迹离开时,身后一个略显紧张的女声叫住了她:
“川……川川,我想邀请你参加八日后旬休的茗宴,地点就在我家楼榭!”
听到声音,宋川川微微回首,棕黄色的眸子里倒映出虞家千金弱不胜衣的身影,还有她手中那封素练浮光的宣纸请柬。
“谢谢,虞姑娘。”宋川川转身微笑,伸手接过了邀请函,“若有闲暇,我定登门拜访。”
虞南风见蓝发棕瞳少女并无明确同意,神色不禁黯然。
她知道,对方若如此回应,则多半不会赴宴,自一个多月前宋川川的兄长【及时雨】宋坚失踪以来,所有对少女的邀约都是被她如此婉拒的。
但虞南风仍不死心,继续开口邀请道:
“这是交流武修神道的茗宴,神都洛阳的先天武者夏侯先生亦会光临,川川的意向不正是淬体以求胎息吗?
“家父和夏侯先生交情匪浅,届时邀你在夏侯先生面前演武,定能受其赏识,拿到明年神都天武殿的进修名额!”
“而且,七月一整月,川川你没有来过我家玩呢,我家狸奴最近新学会了弹古筝,你也不来听听……”
言至于此,虞南风的紫瞳里又闪出亮光。
她几乎明示,只要宋川川来赴约,她就能帮对方拿到洛阳天武殿来年的进修名额,这殿修的正是川川最擅长的淬体一道。
而她也早早获得弘文殿的内定,既然雷音书院水月斋三年一度的招生没有选中宋川川,那么二人共赴神都四殿进修,便是两全其美的最好安排!
虞姑娘心跳似夏夜骤雨前的南风,她望向面前低头沉思的绝美少女,亦有些失神了起来。
宋川川靛蓝长发如群青般深邃,五官却精致若东洋人偶,略带忧郁的棕黄眸子在廊外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一如夏夜即将燃尽的烛火,目光所落之处,无不让人感受到物哀的魅力。
“川川友友?”虞南风被那目光勾得忍不住追问,她真的很想与对方一同赴神都洛阳进修。
“我……”宋川川的指甲在宣纸笺上掐出月牙痕,折起请柬,收入袖囊,“我从来都无淬体以求胎息的意向。”
虞南风玉骨般的手尚且悬在半空,宋川川已向她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叉手礼。
马面裙的裙襕如寒潭骤起的涟漪,转眼已旋出三丈开外,凉风过时,唯有她深邃如群青的靛蓝长发,在秋阳里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虞南风欲言又止,良久才放下伸出的手,无奈地看着少女与自己渐行渐远。
拒绝了友人甲,问候了同窗乙,在遇见博士丙后出于礼节交流数句,最后与路人丁、戊、己道别,宋川川终于走出雷音书院的大门,踏上回家的路。
沿着须弥大街那大理石铺就的整洁路面一路往北,离开迦蓝坊,赶在夕阳落寞前纵穿半座敦煌,跨过次第洞开的三重朱门,踏入一处灯红酒绿的繁华坊市内。
教坊司辖下,城北平康坊。
泼天的胭脂色自十二扇泥金屏风背后漫出,胡旋舞伎的蹙金绣帔帛扫过波斯琉璃盏,醉生梦死的富家翁把和田玉佩掷向演奏《玉树后庭花》的琵琶女,玉碎声混着叫好声,在龙涎香雾里漾开一圈圈颓唐的涟漪。
从迦蓝坊来到平康坊,就像从青灯古佛走进酒池肉林一般,难以想象这两种场景会在同一座敦煌城里共存。
“小娘子且住!”珍珠帘后探出一张泛着油汗的浮肿面孔,老翁喉头黏着半口浊酒,沙哑喊道,“赏你千金,过来温一温老夫的夜光杯?”
宋川川仿佛没听见一般,默默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她如鹤涉浊水似的穿梭在笙箫鼎沸里,避开泼酒调笑的纨绔子弟,绕过酥-胸半露的柘枝舞伎,孤身在暗巷中划出冷冽轨迹,直到推开巷里斑驳的乌头门——
这间糊着素纱帷帐的耳房,原是教坊司给年老色衰乐伎的末路,而今却成了她最后的栖身之所。
如果让书院的同窗,例如白马斋的虞南风姑娘,见到少女现在这般模样,绝对会惊掉下巴,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中了诸葛先生的幻术。
那位离冰肌玉骨淬体完满只一步之遥的宋川川,怎会住在平康坊的破旧耳房里,还如此熟练地烧火做饭?
“莫非你也听不得春日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