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车门在林雨身后慢慢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但这声轻响,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车内外的世界完美地隔绝开来。
林雨咽了口唾沫,僵硬地坐在那张触感柔软得过分、足以让三个人并排躺下的真皮座椅上,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个第一次被叫进校长办公室的不良学生。
他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自己身上那股酒精味儿,会玷污这片被高级皮革与不知名香薰构筑起来的“神圣领域”。
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那个“萝莉女王”。
夜野萤。
她没有再看林雨一眼,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那块雪白的丝巾,专注地擦拭着手中那把被拆解开的手枪。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完美主义,仿佛她擦拭的不是一件量产的制式武器,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车内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那张精致如人偶般的侧脸,以及那如丝绸般垂落的黑色齐肩发。
她没有说话。
司机也没有说话,只是很礼貌地站在车外守着,像一尊尽忠职守的石像。
整个空间里,只有夜野萤那纤细的手指,在擦拭金属零件时,发出的“沙沙”声。
时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夜野萤还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而林雨却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林雨的内心在疯狂呐喊,额角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
(是想考验我的耐心吗?!还是说……她其实已经睡着了?!不对!她眼睛还睁着!啧,这小前辈,年纪不大,玩弄人心这套倒是学得炉火纯青!这绝对是跟钱经理那个老狐狸学的!)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地放大了,变成了一阵阵擂鼓般的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主动开口,随便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该死的、能把人逼疯的沉默。
比如,“前辈,您这车真不错,百公里油耗几个点啊?”
或者,“前辈,吃了么您内?我刚吃完,那家店的烤澳龙味道绝了,就是有点贵……”
但他最终,还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将这些愚蠢的、充满了“社畜”气息的废话,全部都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不是那个需要用场面话来活跃气氛的“同事”。
而是一个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亲眼见证了他所有丑态的、真正的A级精英。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廉价的客套与讨好,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和卑微。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刚从地狱训练里磨练出来的意志力,去承受这份来自“上位者”的无声审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又或许是一个世纪。
当林雨感觉自己的神经,即将被这片寂静彻底绷断的前一秒。
夜野萤,终于开口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零件和丝巾,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林雨。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在医院时的虚弱与空洞,而是重新恢复了那种林雨所熟悉的、绝对的凌厉。
“水族馆的报告和录像,我这几天已经看过了。”
她的声音像一把刚刚淬过火的手术刀,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划破了寂静的气氛。
而她的下一句话,就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林雨心中那点因为庆功宴而燃起的自得。
“你在被围攻时的应对,只能算勉强及格,毕竟那时候陈冰已经替你清除了大部分的威胁。通过复盘报告和录像,我发现你当前隐患,不在于技巧……”
她没有去纠结林雨浪费了多少子弹,或是格斗动作有多少瑕疵。
而是直接从一个更宏观的层面,指出了林雨作为一个魔法少女,最致命的缺陷。
“你在进入战场前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与普通民众的接触而产生的负面情绪,直接影响了你的战场感知能力,导致你在出任务的时候,就一直处于精神不稳定的情况……”
“你要知道,我们魔法少女发挥出的力量大小,和精神状况息息相关,一个精神不稳定的魔法少女,根本无法发挥出【相位灵躯】的全部力量,反而容易被亚空间的杂乱灵能污染……”
“这也是为什么【迷音水母】一个区区D级污染物,可以将你搅得乱七八糟……”
“至于我刚刚提到的那个普通民众……具体是什么人,我相信你也心中有数了吧?这种事情,我希望之后不要再发生。”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林雨的弱点。
林雨无法反驳。
因为他知道,夜野萤说的是事实。
在见到罗少天的那一刻,自己的精神状况就变得很不稳定。
自怨自艾的情绪如同毒蛇锁紧了他的心脏,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以至于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当时是以怎样一种混乱而脆弱的精神状态,踏入那片被精神污染笼罩的“极乐地狱”的。
“当然……”
就在林雨低着头,准备接受新一轮的“能力不足”批判时,夜野萤却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问题的另一个关键点。
“你的带教前辈,【玄铁】也存在失误……”
“诶?”林雨茫然地抬头,“冰姐?”
“按道理来说,她一个B级的魔法少女,根本不可能被区区一个D级污染物给精神控制……”
夜野萤的表情微微变得严肃,
“她之所以会被轻易侵蚀,是因为她自己的‘心智壁垒’,从一开始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林雨猛地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困惑。
他立刻想起战斗中陈冰那反常的迟缓与自我低语,不解地追问道:
“出现问题?冰姐那么强的人,怎么会……?”
夜野萤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同情、有警示,甚至还有一丝对自身未来的恐惧。
她缓缓地向林雨揭开了一个秘密。
一个所有魔法少女都心照不宣的、最残酷的秘密。
“因为她快到保质期了。”
夜野萤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调说出了这个词。
(保质期?啥保质期?)
林雨懵了,
(这人还能用保质期来形容吗?这又不是买临期食品又不是包养学生妹的……魔法少女还有所谓的保质期?)
似乎是看出了林雨的疑惑,夜野萤淡淡地开口道:
“新人……你真以为【人格面具协议】是完美的吗?”
“呃……我以为是的,但是既然前辈你这么说,那应该不是了吧?”林雨讪笑道。
“当然不是……”
夜野萤小小的身子微微向后靠去,双手环抱在胸前,裙摆下纤细的双腿自然地交叠起来。
她并未刻意摆出什么姿态,却自有一股清冷而从容的气场。
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望过来,即便沉默不语,也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独特魅力。
“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也被我们称为‘诅咒’的存在……”
“诅咒?”
“按规章来说,这种事情我不应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考虑到反正你这家伙的情况特殊,既不是女生,又一把年纪了……”
“喂喂,什么叫又不是女生又一把——”
“安静。”
夜野萤毫不客气地敲了林雨一个脑瓜,
“乖乖听着。”
“好……”林雨一副投降的姿态,“所以前辈,这个诅咒是什么呢?”
“咳咳……你应该在入职培训的时候听说过,公司的研究数据表明,人类在18岁之前,其‘心智壁垒’最具可塑性,能最有效地抵抗亚空间的负面侵蚀,而少女的形态,是与‘正面灵能’亲和度最高的‘容器’。”
“但是,当我们的‘原体’年龄超过18岁之后呢?”
她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科学事实,但那微微握紧的拳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们的心智会变得复杂,灵魂的‘可塑性’会开始不可逆地衰退,那道原本坚固的‘心智壁垒’的强度,也会随之逐年衰减。这就是——【年龄诅咒】。”
“这种衰退,会直接反应在【相位灵躯】的性能上。首先,是变身成功率会逐年降低;其次,是灵能输出会变得极不稳定,战斗力出现断崖式的下跌;最致命的是,精神污染会加剧,极易在任务中出现你之前看到的那种情况,最终‘堕落’成怪物的风险呈指数级上升。”
“大部分魔法少女,都会在18岁之后,因为实力严重下滑和精神状态不稳,而被迫选择‘毕业’。从公司的角度来说,这叫‘软性淘汰’。”
她看向窗外,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里,映着C区那片永不停歇的工厂灯火。
“陈冰……她已经快二十岁了。她正处于‘诅咒’开始显现的边缘。所以,她才会比任何人都更拼命地训练,试图用肌肉的强大来弥补灵魂的衰退。她不是对自己严格,她只是……在恐惧那个注定会到来的、自己变成废物的未来而已。”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震撼了。
他终于明白,陈冰那近乎自虐的训练强度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深沉的恐惧。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这份看似强大的“魔法少女”之力,原来是有着如此明确、如此无法抗拒的“保质期”的。
(……原来,是这样吗……)
林雨的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名为“惋惜”的情绪。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同情自己的菜鸟,而是第一次,开始以“同伴”的视角,去理解另一位战友所背负的、他从未想象过的沉重宿命。
她忽然觉得陈冰很可怜,明明她那么努力,那么用心,那么热爱这份职业。
结果……
“不过,”
夜野萤的话锋忽然一转,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第一次从零件上移开,瞥了林雨一眼,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嘲讽的冷淡,
“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毕竟,你这家伙在签合同的时候,就已经一把年纪了。你的‘心智壁垒’从一开始就是个筛子,根本不存在‘衰退’的说法。【空无】体质似乎让你对任何能量都不排斥,也让你……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
这番话,一半是事实陈述,一半是毫不留情的讥讽。
林雨被噎了一下,那点刚升起的“惋惜”之情瞬间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到痛处的尴尬。
(……什么叫一把年纪了?二十六岁正值壮年,正是闯的年纪好吗!)
林雨很想厉声喝斥,但最终还是没胆子在这家伙面前大放厥词。
(算了,和这个家伙相比,我确实是一大把年纪了呢……)
“好了,这是每个魔法少女最终的结局,我也不例外。”
夜野萤倒是显得很平静,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淡漠平静,
“言归正传,今天找你来,是我想要表扬你一下。”
“啊?”林雨直接懵了。
(表扬!?)
“毕竟,你最后的应对,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说到这里,夜野萤微微侧着脑袋,一只小手托着下巴,身体也随之向前倾。
从林雨的角度看去,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她的墨色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更衬托出她那张精致小巧的脸庞。
“在绝境中放弃常识,转而依靠纯粹的‘意志’去强行干涉武器的灵能构造……这种名为【心意覆写】的能力,是只属于极少数顶尖魔法少女的领域。你用最愚蠢的方式,打出了最惊艳的一枪。”
“这证明,你的【空无】体质,并非只是一个被动的‘容器’,它本身,就是一种能够扭转战局的‘变数’。”
她那张精致小巧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嘴角轻微上扬的弧度,在林雨眼中却像某种破冰的信号,瞬间融化了他心中对这位A级精英根深蒂固的冷漠印象。
“新人,看来钱经理那老东西说的没错,你……倒也算个‘惊喜’了。”
“惊喜”这个词,从夜野萤那张万年冰山脸上说出来,分量重得让林雨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想让夜野萤翻译翻译,到底什么是惊喜。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位A级精英的口中,听到除了“废物”、“累赘”之外的、正面的评价。
一股混杂着受宠若惊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她是在夸我吗?)
林雨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车内昏黄柔和的灯光,柔化了她侧脸那总是冰冷锐利的轮廓,为她那如丝绸般的黑色齐肩短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副场景看的林雨心跳不已。
(……该死。)
林雨感觉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身体也像是触电般轻轻一颤。
这突如其来的热意,不知是源于被表扬后的羞赧,还是单纯的紧张。
他忽然觉得,这位一向以冷漠著称的萝莉前辈,此刻竟显得格外……可爱。
虽然她那“打一棒子给一个枣”的相处方式,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林雨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上被夜野萤这样夸奖的感觉了。
喜欢到,为了得到对方的下一个夸奖,愿意做出更多更多的努力!
(妈的,我该不会是个M吧?)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管……管他呢!M就M吧……反正能够这样一个美少女当狗,多少人还抢着来呢!是不是!?)
“那……那个……前辈!”
林雨像一个在期末考试中超常发挥、迫切想知道自己最终成绩的学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用一种充满了期盼与紧张的语气,鼓起勇气问道:
“那……我们之前的那个约定……两个月的时间……我现在,算是……算是通过了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夜野萤,希望从她口中得到那个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然而,夜野萤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提出了极其愚蠢问题的白痴。
“まだまだだね。”
她用林雨完全听不懂的、清脆流利的日语,轻声地、不带一丝波澜地,吐出了这句话。
随后,她似乎是觉得用母语无法完全表达自己的鄙夷,又切换成了字正腔圆的中文,将其重新翻译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狠狠地砸在林雨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火苗的心上。
“——还差得远呢。”
“你以为,靠着一次运气好到爆棚的‘唯心主义’攻击,就能弥补你最初那堪比灾难现场的基础能力了吗?”
她的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林雨所熟悉的冷漠和高傲。
“你的体能,依旧是D级垫底。你的格斗技巧,依旧漏洞百出。你那不稳定的情绪,依旧是战场上最大的定时炸弹。”
“你现在,充其量只是一把拥有了‘暴击’可能性的、偶尔能打出S级伤害的、但基础面板属性却全是垃圾的——白板武器而已。”
“想要成为我真正的搭档的话,你……”
说完这番话,夜野萤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但就是这样一只手,却带着女王般的支配力,捏住了林雨的下巴,强迫他那因为心虚和慌乱而下意识低下的头,重新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
林雨在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那张充满了震惊、慌乱、狼狈的倒影。
而夜野萤,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勾起了一抹小恶魔般的弧度。
“再加把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