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又来到了那片深渊之畔的荒芜戈壁,镶着金边的黑色太阳,照旧在地平的尽头散发着昏黑的光。
来到这个地方时,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上一次还是使用黑魔法时的反噬,我在这里体验了被千刀万剐的感觉——当然,没准其实是邪神对完成狩猎的什么奖励呢,毕竟精神被撕碎又重组之后,我对黑魔法的掌控变强了许多。
我看着眼前那面有着古典纹饰的镜子——上面随即浮现出了女孩纤细的身影,她穿着单薄的黑纱睡裙,默然地站立在冷寂的卧室之中,平静的眼神缓缓飘过,随后望向城堡窗外的远方——
随即我察觉到,那一边的地面似乎在微微颤动着,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目光可及的边缘,心象中的城堡如同遭遇了地震般开始垮塌,一切都濒于破碎,一切都崩溃瓦解。
我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我本能般地理解眼前一幕的含义——
那是死亡开始侵蚀一切的光景。
“为什么——回答我,明明还有办法的!”
我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女孩,仍旧不能明白——为什么克莉缇娅要跳下那百余尺高的悬崖?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毫无所想,我连丝毫的征兆都没有察觉,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没错,情况是很危急,罗斯许诺的所谓教团圣女,当然是不怀好意的威逼利诱,但是,如果是为了活下去的话,即使一时委与虚蛇,即使需要付出代价,也是无可厚非,无可指摘的。
正因如此,即使丑态百出,即使狼狈不堪,也要想办法活下去,你难道不也是这样想的吗?那个书中的克莉缇娅,哪怕已被邪神彻底污染扭曲,失却人形化作魔怪,吞吃着王都废墟里的尸体,也在用自己的方法活下来,那难道不也是你吗?
因为——延续自己的存在,是自然赋予生命的本能权利。我曾死过一次,所以更加明白面对虚无的恐惧。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摔得粉碎的。”
克莉缇娅忽然开口了,我不由得一时愣住,看见她随即转过眼来,像是注视着倒影一般,隔着镜子,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比如说,那些脆弱易碎,而又会带来灾祸的存在。”
我直觉一般理解了克莉缇娅的比喻,但因此更要反驳她的观点:
“不,没有这种事,灾祸并不是你,也并不是我带来的!而是它们本来就在那里——”
“从小到大,那些训练和课程——很辛苦,我其实根本坚持不下来。”克莉缇娅顿了顿,却忽然转向了别的话题:
“但是父亲告诉我,只有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磨练,才能担负起生为公女的命运。”
“那不是命运安排的,那是公爵安排的,他不是命运……”我试图劝说,但克莉缇娅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是,我逃走了,于是贪心的代价随之而来,因为现在的我,享受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就非得偿还不可——没有什么是能无缘无故得来的。”
我看着克莉缇娅,想要说服她,可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不见固执,只带着某种自轻一般的漠然。
我忽然哑口无言。
说起来——我真的了解克莉缇娅吗?我觉得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从她出生以来的每一个瞬间,我都与她共享。更何况我还知道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记载在原作小说中的某个未来。
回忆从脑海中流过——没错,她不该这样轻易求死的,女孩有着坚韧的品性,如同沉默在北方风雪中坚硬的磐石,即使在幼小的年龄,负担起公爵给予的沉重使命,即使身遭不测,远去万里,濒于死生之境——也从来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
是啊——这孩子,什么时候哭过呢?我不由得愣住了,仔细想想,已经忘记了少女的上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反倒想起了公爵次女克莱儿上一次大哭时的情形。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个时候,公爵打算让方满六岁的克莱儿,也加入进克莉缇娅的课程来,然而实施的当天早上,克莱儿就因为睡眠不足而哭闹,被老嬷嬷训斥一通后,反而哭得更加难以收拾,最终一切不了了之。
没错,如果以保护自我为目的,那么无论坚韧的隐忍还是刚烈的反抗,从来都不只是唯一的选择,还有示弱,退避,顺从……克莱儿的哭闹,为她赢得了偏袒,可克莉缇娅从不相信眼泪。
我忽然发觉,自己也许搞错了什么——克莉缇娅的态度,这不是一个正常人,对自己该有的态度。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对自己身体独一无二的支配权,正常人在得知自己的体内,还有着一个异于自己的人格时,恐怕早就万分恐慌,四处寻医问药,向神甫寻求驱魔除秽的办法——即使不行,至少也要想办法压制对方的存在,确认自己的主导地位,避免不利的发生。
而克莉缇娅呢?她放任着我的行动,从不过问我的计划,任由我将她带进险境,默然地承受着那些不受她控制的一切麻烦。
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似的。
没错,克莉缇娅的本性,从不是什么坚韧或者隐忍。她是原作小说中的反派女角,作为主角的踏脚石,高高在上地挑衅主角,然后被踩进尘埃——为观众献上一幕扬眉吐气的好戏。最终飞蛾扑火一样投身进注定自取灭亡的报复之中。
那些举止,如此地不可理喻,很多时候明明只要后退一步就好,可她却不理尊荣,不顾声誉,只是沉默地将错误贯彻到底,简直要让人以为,来自边境的公爵大小姐发了竭斯底里。
她当然没有竭斯底里,或者说,她清醒地在竭斯底里,本能一般地用这种方式,试探着自己存在的极限,就好像测试一个物品,要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才会摔得粉碎一样,直到真的粉身碎骨的那一瞬,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
此时我才明白,因为公爵大小姐隐藏着的本性,名为自我毁灭。
……
这具身体的生机,在不停地流逝,而克莉缇娅只是靠在镜子一边,像是欣赏自己的死亡一般,眺望着城堡濒临毁灭的情形。
我倚靠着镜子,无力地坐倒在地,这种事情,也许我早一点发现的的话,就能……不,就算我发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到如今,少女的身体行将死去,一切都已经迟了。
“没关系的。”
随后,我看见克莉缇娅转过身体,她的脑袋隔着那层玻璃抵了过来,与我接近,就像是真的在照什么镜子一样,我能看清她扑闪的眼睛上,那微微颤抖的灰色睫毛。
她的左手贴在镜子上,我犹豫片刻,便也将手印了过去,两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便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什么力量似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死了。”
我略显迟疑地说道,不想让她看出我对死亡的畏惧,克莉缇娅是那样平静,让我一时觉得有些自形惭愧。
女孩摇了摇头:
“你那边,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方才我无暇他顾,经此提醒才意识到——的确,在死亡下崩坏的,只有克莉缇娅那一边,用城堡和她的卧室幻化出的心象,而我这里的戈壁,黑日与深渊,则犹如死寂一般毫无动静。
“从同等的高度摔落,脆弱的东西会被摔碎,而坚硬的东西会被留下来。”
我听见克莉缇娅如此说道。
“等一等——这是什么意思?”我虽然如此开口发问,但心中却已经猜到了缘由,却看见克莉缇娅眨了眨眼:
“虽然……说不清楚,但是我想,你可以自由了。”
“自……自由?”
我张了张嘴,那个原本只是猜想的可能性,在我心中浮现——
克莉缇娅的生命与灵魂,维系在这具她自有的身躯上,人的身体有着太多要害,无论是失血过多,掐断呼吸,温度失衡,亦或者是哪个重要的器官被摧毁,局部的破坏便能导致整个人的死去。
但我的存在,如今并不只靠这具身躯维系,而是还有着邪神的契约——像是罗斯那样的黑巫师,哪怕被断头斩首,开膛破腹,只要邪神之种不受损伤,就无法真正地死去。
因此,等到克莉缇娅死去后——我就能借助邪神之种的力量,成为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也就是所谓的自由。
“等一等,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吗?”我猛地抬眼,却只看见克莉缇娅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那一天,一张契约递到了我面前,告诉我,不能拒绝,否则你会失去一切,但我心想着,我现在的处境,难道还没有失去一切吗?所以拒绝了——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吧?但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每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因为我把我的使命抛弃给了你,所以我会死,而你会活下去,虽然不太清楚,但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克莉缇娅……拒绝了契约?听了她的话,我感到大脑中像是有什么被折断的声音传来。
这么说,深渊不仅来骚扰过我,并且当时也光顾过了克莉缇娅吗?但是,这似乎又是理所应当的事,被邪神眷顾的天姿本就来自于她——
然而,我签下了契约,而她拒绝了。
彼时签订契约的情形,并非现实里真实发生的事,而是邪神力量作用下,内心潜意识的反映。我并不是失误才在手机上按下了同意,而是从一开始,我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挣扎下去——
“不——不行,你不能这样,你的勇气呢?勇气与你同在——你不是老记着这句家训吗?”不知何时,我感到周围的光影开始失真,像是做梦即将醒来时的体验,我看向克莉缇娅,她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只能看见女孩单薄苍白的嘴唇开合着,读出她无声的口型:
“这就是我的勇气。”
还没回过神来时,我就在这具残破的身体上睁开了眼,随后看见魔法的闪光,炸亮在遗迹上方的漆黑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