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极淡的腥甜,和一种仿佛从魂魄深处传来的焦灼。

眼底的剑气算筹彻底隐去,只留下深潭般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冰冷的决断。

“看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江浸月冰蓝色的眼眸静静望着他,没有追问那“不好的可能”具体是何等骇人景象。

师兄不愿说清,那便是她不便知晓的事。她不会穷根问底。

她只是向前半步,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唇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丝血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那触碰带着她特有的、清冽如雪原寒泉的灵气,细微地安抚着他震荡的识海。

“很麻烦?”她问。

语气平淡,仿佛在问明日天气。

“唔。”莫停杯模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武殷王朝的方向,眼神幽深。

江浸月见他这副摸样,很快便猜到了大致的真相。

不喜欢思考这些不代表她想不到。更何况她与莫停杯之间还有着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默契。

“仙盟”他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是厌恶的语调,“我们需要仙盟的力量介入武殷。”

江浸月纤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武殷?那个她这一世的躯壳所降生的国度吗?师兄想要借助仙盟的力量,莫非……

她自然知道如今的仙盟是何等模样。

那些高踞云端的“仙人”,早已失了初心,视凡尘如草芥,等闲绝不会为凡人兴师动众。

“他们不会理会。”她陈述着一个事实。

“所以,要给他们一个不得不理会的理由。”

莫停杯的视线看向江浸月腰间那只已缩小至寻常玉佩大小的长明。

“那艘星槎,那几个‘巡查使’冲撞禁地,冲撞金丹道君行架。这个罪名,就足够了。”

而多余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他相信江浸月能明白。

仙盟自家那套的规矩,早已僵化腐朽,他们可以用那套老规矩来对如今的天下宗门指手画脚去撬动他们那点仅存的脸面。

他的话语很平静。

“明日你的金丹大典,仙盟必定来人。便在那时,将此事摊开。”

他看向江浸月:“你只需在场,维持你金丹道君的威仪便可。其余的交给我。”

他要借这场合,借这由头,逼仙盟在各方势力面前表态,逼他们不得不派出力量去调查、肃清武殷的异常,以维护仙盟那摇摇欲坠的权威与规矩。

江浸月沉默了片刻。

她其实并不擅长也不喜欢这等算计周旋,宗门事务向来是莫停杯一肩承担。

她更习惯的,是拔剑。

但她信任他。

如同幼时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尸山血海;如同少时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斩出第一道剑光。

“好。”她再次颔首,一如既然地简洁。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疑虑,只有全然的信任,以及一丝深藏的细微心疼。为他即便到了如今这如同曳尾流星般的境地,却也依旧不得丝毫歇息而疼。

莫停杯看着她这般模样,心底那因力量增长而日益冰冷的角落,似乎又被注入了一丝微暖的活泉。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先在衣角擦了擦,才去揉她的发顶。动作熟稔亲昵,仿佛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师妹。

江浸月见到他的这般动作,心底那个无比疯狂的念头越发地坚定了。

“放心,”他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又无比坚定,“一切有我。”

说完,他转身,面向云海之下那片沉寂的宗门。

明日这里将宾客云集,也将暗流汹涌。

他需要立刻去布置,与诸位门中长老以及执事通气,确保明日之局万无一失。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江浸月却忽然轻声开口叫住了他。

“师兄……”

莫停杯回头,侧身对着她,等着她。

她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侧影,那双往日里哪怕遇到再艰难的事却始终盈着春日湖水般的眸子里,已经被某种焦急的火焰取代,心底那股热气忽然散了。

她眼神有些躲闪,不愿再看那双眼睛。

“不,没什么。”

莫停杯沉默了片刻,见她始终没有下文,心中也有些无奈。这种尴尬的气氛总要有人打破。莫停杯还是开口道别:

“明早再见。”

“嗯,明早见。”

莫停杯的身影化作一道淡不可察的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下方宗门为筹备大典而点亮的一片璀璨灯火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奔流的江河。

揽星台上,霎时只余江浸月一人。

高处的风变得凛冽起来,吹动她月白的袍袖,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周身那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沉静。

她依旧立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眸并未追随那道逝去的青影,而是缓缓垂下,落在自己方才被他擦拭过的衣角触碰过的发顶。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的温度,以及一种几乎浸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他抬手,先擦拭衣角。

这个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

恍惚间,眼前不再是云海仙台,而是尸山血海、怨魂哀嚎的无边炼狱。刺鼻的血腥与焦臭几乎要凝成实质,粘稠得令人窒息。

那时的他,像是黑暗中最狡黠的灵猫,总能带着她在绝境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生存可能。

算计、权衡、利用规则甚至敌人的心理……

那是深植于他骨子里的本能,是在绝望深渊中打磨出的生存智慧。

而此刻,那个曾经的他又复苏了少许。

只不过是惊扰行驾的举动,却在三言两语间便化为了冲撞宗派禁地与挑战道君威仪的重罪……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副面貌的师兄了。

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在他平日里的温和甚至于愚善的表象之下,原本就藏着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惜手段、冷静乃至冷酷的灵魂。

拜师三一,执掌宗门,登临紫府,他越来越像一座沉稳可靠的山,将所有的风雨雷霆都挡在外面,留给她这样的身边人的,永远是那片看似风平浪静的晴空。

他收敛了所有锋芒,磨平了那些属于黑暗的棱角,变得宽和,变得……更像一个人们期望中的“宗主”。

直到此刻。

心底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忽然轻轻地、疯狂地悸动了一下。

那个念头,那个早已滋生、却一直被强行压制的、无比疯狂的念头,此刻如同汲取了养分的藤蔓,骤然疯长,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冰冷的决意如同万载玄冰,迅速覆盖了她眼中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冰蓝火焰。那火焰在她指尖跳跃,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散发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与……毁灭气息。

云海之下,宗门的灯火温暖而喧嚣,为明日的盛典做着最后的准备。

云海之上,江浸月独立寒风,指尖跃动着无人得见的寂灭之火,看着莫停杯消失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轻地呢喃,仿佛立下一个不容更改的誓言:

“师兄,我绝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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