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云海的湿冷,拂过莫停杯的衣袂。

他纹丝不动地立于崖边,如同一尊沉寂千年的古碑,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宗门。

一切事宜都已布置妥当。

明日,此地将迎来一场旷世盛典——金丹大典。

对于僻处东荒苦寒之地的三一剑宗而言,这般规模的喜庆已是太久未曾有过的景象。

即便在莫停杯手中逐渐复苏,宗门也鲜少有闲情逸致去操办那些寻常仙门惯常的节庆。

藏经阁顶,莫停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白玉栏杆上叩击,发出极轻的脆响。

下方那些忙碌的身影渺小如蚁,却焕发着蓬勃的生机。各峰上下流光溢彩,弟子们御风而行,以灵泉涤荡玉阶,以妙法催绽奇花,绚丽的霞光被巧手编织成锦,铺陈于山道之间。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与百果灵酒的馥郁芬芳,久违的喧腾驱散了长久笼罩宗门的暮气。

或许是斩除孽兽卸去了弟子心头重负,如今众人脸上总不自觉带着几分笑意。

三一剑宗,终于重现了几分典籍记载中的鼎盛气象。

审阅完离宗期间清平所记录的卷宗,莫停杯心中那缕若有若无的忧虑稍减。

江浸月所言的那股令她本能厌恶的气息,的确并非宗门内奸所为。

然而,能在不惊动护山大阵的情况下潜入宗门……除却立于无数修真者顶点的金丹道君,便唯有上古时代的遗泽了。

而那些遗泽,或许称之为“遗祸”更为恰当。

提及上古遗祸,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武殷,想起朝歌,想到那副令人窒息的图景。

说来可笑,在他施展《衍天道章》的手段,看到那滔天血海的瞬间,心中闪过的竟不是担忧,也不是怜悯,而是可笑的算计。

他竟在计算这场灾劫波及的范围与数目——武殷七州二十三郡,人口约莫五万万,若以血祭规模推断,核心区域的生还几率不足万一,边缘地带亦将受怨气污染,百年难复……

甚至,他还下意识地评估了这场灾难之后,会导致宗门在未来的多久时间之后才能重新大规模收到可堪培养的仙苗。

在那近乎本能的冷酷计算之后,属于“人”的共情与悲恸才迟迟涌上心头。

修士,当真不能算作人了吧?

他只觉一阵自嘲。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在纠结这些吗?

或许正因为死之将至,他才格外贪婪地想抓住一点什么,证明自己并没有变得如同他最厌恶的人一样,证明那一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只属于他的那一点,只是一点点星星之火还没有从他的心头熄灭。

他反复咀嚼着那瞬间的悲恸与冲动,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

那情感来得再迟,再被计算所压覆,其本质却依旧滚烫——那是属于一个“人”,面对同胞惨状时下意识的不忍与愤怒。

他的心,至少没有小到连那发生在眼前的悲剧都装不住。

忽然,一种迟来的预兆在他的心中闪过。

修为尽复,甚至更胜往昔后,他对天地气机的感应已敏锐到一种惊人的地步。

尤其是过了如此之久的时间,他几乎已经开始提前触摸某些界限之上的存在才能触及的些许权柄。

于这宗门气运蒸腾之夜,他却隐约窥见了一丝极淡却极不祥的因果之线,自虚空而来,另一端遥遥系于武殷国都朝歌之上。

那一缕因果之线中透着一股令人近乎窒息的、仿佛直接从神魂深处生出的味道。

单是莫停杯感受到了就有甜腻、酸涩、悲苦、狂怒、倦怠这五种滋味。

这种味道他很熟悉。

那东西在最近的八年间不断在他体内沉积,如今却化作点燃他性命的火焰。

叶惊凰能够如此轻易地成功施展禁术,侵夺他留存在历劫之身中的筑基修为,最大的功臣就是他在过度插手武殷诸事累积起来的红尘之毒。

这种熟悉的、仿佛预示着某种阴谋的气味,令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抓到了某个势力没藏稳妥的狐狸尾巴。

莫停杯其实不在意所谓的诸多阴谋。

选择踏上红尘成道这条从来没人成功走通的路时他早已有了觉悟。

选择其他成道之途的人皆有各自的劫数。

这种劫数也许是一道堂皇霸道却强到不讲道理的天雷,也许是一股无形无相却焚灭神魂的火焰,又或者是一阵看似轻柔却能将一切化作尘埃的微风……

而对于莫停杯来说,人心算计,本就是这条孤绝道路上预料之中的劫难,是他自愿吞下的毒药。

他本是棋手,踏入红尘,便也成了棋子,对此他并无怨怼。

在察觉到那条系于武殷的因果线时,他最初的念头清晰而冷酷:

若只是一场凡俗兵祸,或某个魔头作乱,他或可凭一己之力,以雷霆手段斩断因果,即便付出些代价,也能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至于波及初兴的宗门。

并且,借助仙盟规则,以那冒牌的仙盟法舟为筹码,换取一些支持以充作保险。

这是最有效率、对宗门最有利的选择。

他一直是如此权衡的,五十年来,支撑着三一剑宗从废墟中走出的,正是这种近乎无情的理智。

武殷之劫,如今看来并不是一场可以被他轻易掐灭的火苗,而是一个正在酝酿的、足以焚毁世界的风暴眼。

其背后牵扯的力量层级,远超个人武力能解决的范畴,甚至可能触及仙盟都不愿轻易触碰的、源自上古的恐怖存在。

他犹豫了。

但并非惧死。

他已时日无多,还不至于吝惜这点微末的命火。

只是,若敢于算计一位踏足红尘成道之路的紫府剑尊,那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弱于没有金丹坐镇的仙盟。

毕竟在那上古时代沉没,今法时代方兴未艾的时代,便有一段仙盟算计一位踏足红尘道途的紫府的秘辛。

据传,在那位存在含怒出手、直至久未临世的金丹道君被迫干预前的短暂光景里,整个仙盟竟无人能挡其含恨一击!

拳锋所向,非但仙盟精心布置的重重杀阵如纸糊般崩碎,就连诸多侥幸得了上古残缺传承、自以为窥得金丹一角门径的所谓“苗裔”、“道种”,亦被其以最霸道、最纯粹的力量,生生捶杀于崛起之路之上,血染长空,道途尽断。

那是何等惨烈而令人心悸的景象?

若非最后关头,那位传说中开辟今法道路的、世间第一位金丹道君自某片无法触及的时空投下目光,亲自出手干预,强行平息了这场几乎要动摇今法道基的滔天祸乱,恐怕如今这方天地的仙道气运,至少要再萎靡千年,方能勉强恢复至今日之貌。

这段染血的教训,深深烙印在所有臻至紫府巅峰、渴望窥探更高境界的求道者心间,成为一则不是秘密的秘辛,一个无声的警钟。

而如今,竟又有势力敢于重蹈覆辙,将手伸向另一位红尘道途的紫府……其胆魄、其图谋、其实力,细思极恐。

更令人心悸的是,与此上古秘辛中仙盟的明刀明枪不同,此次的对手,始终隐匿于更深、更暗的迷雾之后,其踪难觅,其实难测,如同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巨兽,仅凭其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气息,便已让人通体生寒。

滔天的红尘业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将他标记。

这只是那个势力明面上的手段,谁知道暗中还有什么样的手段?!

若依循最初的念头,独自插手,或仅以宗门之力有限干预,无异于螳臂当车。

无数的教训在前,大劫起时,哪怕是紫府真人之身依旧极有可能会那浩劫碾碎。

提前插手,打草惊蛇,更可能提前引爆灾祸,将三一剑宗彻底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让师尊与历代先辈的心血,让他这近百年光阴的挣扎,尽数付诸东流。

而若选择明哲保身,彻底斩断与武殷的因果牵连,或许能保宗门一时安稳。

但……那可能吗?

这样的势力,他们的目标,绝不会是局限于一处凡人王朝,只怕是在酝酿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

浩劫一旦爆发,必然席卷天下,宗门又如何能真正独善其身?

届时,今日之退缩,不过是延缓了覆灭的到来,且将背负见死不救、直至最终自身亦遭反噬的耻辱。

莫停杯闭上眼睛,重又小心翼翼地探寻那条不存在于任何时间与空间尺度上的因果之线。

在那绝望的业力呼啸中,他仿佛听到了无数细微的、熟悉的声音——

是在百姓的饭桌上出现他亲自花了五年动用神念筛选的高产稻谷时,脸上遏制不住的满足;

是西市口那帮扛着他发明的糖葫芦,穿街过巷那一声声沙哑却韵味十足的“冰糖——葫芦儿——”;

是说书先生将得自于他的、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娓娓道来时,周围那些最初麻木、而后渐渐亮起的眼神……

还有更多,更早的画面,那是这片土地还不叫武殷时的画面:

是他刚到这个世界,被不分青红皂白抓去服徭役时,那些衣衫都不够遮住突出的肋骨的人,一道为饿的昏死过去的他,从那些硬的仿佛枯树皮一样的干粮里省出的那一团勉强让人能入口的面团;

是他在那个雨夜已歇业的摊位上,一对新婚的夫妇为他留下的一碗看似是吃到一半,实则一口没动,烫的几乎让人落泪的馄饨……

他曾在他们的悲欢中呼吸,在他们的烟火里行走。

他们的王朝,曾是他践行道途的土壤。

如今,这片土壤正被最污秽的力量侵蚀,这座深渊正张开吞噬一切的血口。

叫他如何能冷眼旁观?!

理智告诉他,最优解或许是立刻封闭山门,全力加固阵法,祈祷灾祸蔓延得慢一些,让宗门能多一线生机。

但另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东西,在他心底深处嘶吼。

那东西,源于破庙中的饥寒交迫,源于濒死时陌生人递来的一碗薄粥,源于师尊将他和浸月从那个人间炼狱中领出来时,那双温暖而坚定的手。

对“生”的眷恋,对“善”的微弱坚持,是让他莫停杯能够站在这里算着可笑的算数的基石。

若今日弃武殷于不顾,他或许能多活几日,或许能保住宗门一时复兴的表象,但那意味着他亲手否定了自己,否定了师尊救他的价值,否定了如今三一剑宗传承中那点未曾彻底泯灭的、区别于仙盟的风骨。

这样的宗门,即便存续下去,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这样的他,即便多活几日,又与死了何异?

复兴宗门,不仅仅是为了让它存在,更是为了让某种东西能够延续。

是了。

他并非要去做拯救苍生的圣人,那太虚妄。

他只是在捍卫自己存在的证明,在守护师尊传递给他的那点东西,在为三一剑宗选择一条或许更为艰难、却更能问心无愧的道路。

有些劫,避不开。

有些路,必须走。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从仙盟的那些狗大户那里榨点油水再说。

莫停杯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沉寂。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道淡金色的符诏凭空凝聚,其上道纹流转,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落入下方每一位执事弟子与长老的心神之中:

“明日大典,迎宾流程增加一项:着礼殿弟子,将仙盟来使‘请’至偏殿等候。告诉他们,本座备了一份‘厚礼’,关乎仙盟清誉与东荒安定,请他们务必耐心品鉴。”

“厚礼”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

命令传出,下方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

无人质疑莫停杯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显得如此突兀,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莫太上在他们心中,已经与神明无异。

带领宗门走出劫难,逐渐振兴,更是斩杀孽兽,彻底扫清所有人心头的阴霾,比起货真价实但却遥不可及的新晋金丹江浸月,莫停杯反而更符合弟子们对一位道君的想象。

既然是莫太上的命令,那便没有什么可置疑的。众人短暂谈论后便有几人离开队伍前往偏殿打扫。

莫停杯转身,不再看那一片繁华盛景,返回自己的洞府。

云层在他脚下自动分开,月光洒落在他青衫之上,映出一种孤绝的意味。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以宗门复兴的势头作注,以自身残存的生命为筹码,去搏一个渺茫的生机,不仅为芸芸众生,更为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他望向冥冥之中那股恶意来源的方向。

算计我么?

胃口这么大,我就再帮你们加点东西。

一个红尘证道的紫府可不够,仙盟乃至整个修真界,这样的目标才符合你们这种势力的格调嘛。

且看你们,还吞不吞得下!

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

既然要流血,那便让血流得有价值。

既然注定要焚尽,那便在熄灭前,烧它个通天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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