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已触及那无形无质、即将荡开的空间涟漪，莫停杯的身形却骤然凝固，仿佛时间本身在此刻被强行掐断。

江浸月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灵台，瞬间击碎了某种一直笼罩在他感知层面的、极细微却异常坚韧的迷障。

一种冰冷彻骨的不祥预感，如同深潜的恶龙猛然抬头，狠狠撞入他的神识核心！

他收回脚步，周身那丝即将溢散的空间波动被一股更加磅礴、更加内敛的力量瞬间抚平。

揽星台上，云海依旧，月色清寒，但以莫停杯为中心，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压垮万古星空的沉凝剑意无声弥漫。

此刻的他，周身气息突然变得愈发深邃难测，眼眸开阖间，可看到他的瞳孔之中竟似有极小的剑气组成不断变化的算筹，仿佛能洞穿虚妄，直视万物根源。

“师兄？”江浸月立刻察觉到他骤然提升的恐怖气场。这股气势仿佛“客星”一般极端璀璨，即便是她这位金丹道君都能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威胁。

她冰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惊疑与警惕。

莫停杯没有回应她的疑问。

他闭上双眼，将因极尽升华而得来的、前所未有的巅峰神念，化作一柄无形无质却锐利无匹的心剑，以《三一衍天道章》为基，朝着那被骤然撕开一角的迷雾狠狠斩去！

无数信息碎片在他浩瀚如星海的神识中疯狂碰撞、交织、重组……

那艘被长明镇压的飞舟上修士的疑点、武殷王朝的动荡、小凤凰那不知来处的邪异禁术、林潇潇身上那缕精纯古老的九幽血脉、玉玑子老道那奇怪无比的反应、还有方才那一闪而逝、令浸月极不舒服的古老凶邪气息……

因果之线杂乱如麻，却又隐隐指向某个共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然而，推衍的心剑甫一接触那漩涡的核心，便仿佛撞上了一堵缠绕着无尽怨念与诡诈邪力的黑暗壁垒！壁垒之上传来无数扭曲、痛苦、充满亵渎意味的低语嘶嚎，一股源自九幽最底层的污秽死寂之力逆溯而来，竟要反过来污染他的神念！

连三一心剑都能挡住，这是某种极凶邪极高明的反推算术法！

此刻心中不详预感更甚的莫停杯没了推演的耐性，怒嗔道：“破！”

燃烧着生命本源的心剑光芒暴涨，带着一股一往无前、斩断一切的决绝剑意，悍然斩落！

“破！”

仿佛冥冥之中传来一声混杂着惊怒与怨毒的闷哼，那黑暗壁垒应声碎裂！

然而，就在心剑斩破壁垒，窥见一线天机的刹那——

无数破碎却清晰至极的画面，裹挟着滔天的怨气与血腥，如同决堤的血海，轰然冲入他的识海！

那是无边无际的血海。

淹没了武殷王朝的都城，淹没了田野山川，亿万凡人如同蝼蚁般在粘稠的血浆中挣扎、消融，他们的恐惧与绝望凝聚成实质的怨气，冲天而起，将天穹都染成暗红。

无数破碎的魂灵在哀嚎中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吞噬，如同被投入巨磨的谷物，化作最精纯也最污秽的养料！

一股无法触及的，庞大、冰冷、饥饿到极致的意志，如同深渊巨口，贪婪地**着这血与魂的盛宴！

这些破碎的画面清晰到令人窒息。

那冲天的怨气、刺鼻的血腥、众生最后的悲鸣，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莫停杯的神识，带来最直接的感官与灵魂上的冲击。

饶是莫停杯心坚如铁，也短暂地失神了一个刹那。

江浸月并未进行推衍。

到了她这等境界，有些事已不必刻意推算。

所谓金丹者，与道同休，神合天地，一念起处便是天机流转。

今法金丹，更非上古所谓真仙可比——若说那些餐霞饮露、逍遥于三十三天的真仙是飘流在因果长河之上的扁舟，那今法金丹便是沉入河底、与万千水流同脉同息的巨礁，看似被束缚得更深，却有着更为举足轻重的地位。

故而所谓“预知“，对他们而言反倒落了下乘。

每一个念头升起，都可能牵动天地法则的细微偏转；每一次对未来的窥探，更如同伸手搅动本就纷乱的因果蛛网，非但看不清真切，反倒会引来更多纠缠不清的丝线缠绕指尖，平添变数。

而所谓因果，恰恰是最不讲理、也最凶险的枷锁。

它不像天劫那般煌煌正正而来，也不似心魔生于内腑有形有质。它无声无息，无迹可寻，却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你越是神通广大，越是触碰根源，它反馈而来的牵扯便越是磅礴难测。上古真仙尚可斩却三尸、跳出五行以求避开些许，而今法金丹，道与天地合，念与众生连，又如何能避？

况且，恰恰是上古真仙们处处窥视前尘未来，逃避因果纠缠的举动，方才逐渐酝酿出九幽之主这等悖逆天地常理的可怕怪物，最终葬送了一个时代。

自然，若未至金丹彼岸，所谓的推衍之术倒非全无可取之处。

上古那场超越了芸芸众生想象的战争，早已令天地环境豹变。

金丹之下的修真者，即便囫囵坠入因果漩涡，亦难激起半分涟漪。

他们所窥见的“未来”，终究只是万千可能中的一隙。

既然仅是万千可能中的一种，便不算悖逆天道，自然也无因果反噬之虞。

如此，倒也算天地慈悲，予众生一线直面未来的勇气。

莫停杯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那些疯狂推演的剑气算筹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

“师兄，你看到了吗？”

江浸月仿佛回到了曾经将所有思考全部抛给莫停杯的年少时光。

她甫才晋升金丹，便强行破关而出，更在凡俗之地妄动神通，似乎确实拖缓了境界稳固的进程。此刻的她，周身虽流转着毋庸置疑的、磅礴浩瀚如星海的金丹道韵，性命修为做不得假，足以撼动天地法则……

可莫停杯心头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这份疑惑其实自重逢之时便早已萌芽。

传闻中，金丹即成，道境自生，智慧圆融通达，几近天心，修士当逐渐褪去凡俗情感的桎梏，愈发趋近于“道”之化身，淡漠而高远。他曾遥遥感知过的其他金丹道君，也确是那般令人敬畏又疏离的存在。

然而眼前的月儿……

没有预料中的超然物外，没有道法自然的淡漠冰冷，竟与寻常凡人女子并无二致。

可奇怪的是，莫停杯凝视着她依旧清澈、甚至会因他而泛起细微波澜的冰蓝色眼眸，心底涌起的并非忧虑，反而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样……其实挺好。

至少在他生命最后这段燃烧的旅途中，他不愿看到她变成一块真正冰冷无情的“顽石”，失去这份鲜活的、独属于“江浸月”的生气。

他微微吸了口气，将神识中那血海滔天的恐怖画面死死压下。

《三一衍天道章》是从门中传承的上古残卷之上衍化而来，自有其神异所在。

他所窥得的画面，正是是未来几日的诸多可能中，最大概率发生的一幕。

若是当真说出口，由江浸月这等金丹道君见证，在她身上那份重若山岳的因果之下，这一未来只怕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种未来，哪怕再艰难，终究还是要试着去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