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黎明到来，播种之月刚好跨过半月。天还微微亮，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就扛着各种农具出了门。

民兵队长多鲁，在安排完最新一天的警备放哨工作后，亲自打开了村子公共蓄栏，为挽马添加草料，按摩刷洗马身。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冰莓村未来一年的生活。

最主要的变异黑麦和小麦地基本播种完毕，大多数男人又涌向了其他的耕地条田，冒着细细的春雨，又开始种植豆类、蔓菁等作物。

各家的主妇也带着孩子，走进了巨果莓林区。根部培土，添加草木灰和鸟粪石，修剪枝叶，为即将到来的巨果莓花期做好养护。

部分来自北方的新村民，也在老村民的带领下，学习着若干独属于冰莓村的农作技巧。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并最终会融入其中，生儿育女，成为这片大山的一份子。

任何时候都可以偷懒，唯独播种之月、繁衍之月和丰收之月不可懈怠，这是数百年、一代代冰莓村山民传下的生活警示，并刻入了男女老少的灵魂。

……

……

就在村民们各自忙碌的时候，冰莓村西面的山崖洞穴里，雷娜特等人陪着两位三眼学会的大教授，在视察洞穴深处的临时矿场。

“里奇，就算有圣主的偏爱，我也会对你做出最严厉的学分惩罚！”

站在连接外洞和内洞的坡道口，三眼学会矿物系大教授怀尔德，此刻眉头紧皱，表情很是不悦，“大规模采倔矿石，安全永远比产量更重要。看，这里缺乏足够的支撑，这几个地方再挖下去，洞底和洞璧的受力会发生改变……圣主宽恕，你正在慢慢杀死出入这里的每个人！”

里奇瞥了眼一边幸灾乐祸的某位贵族青年，脸色平静：“怀尔德老师，我现在是提灯人，我的时间都在黑域里。”

老人一愣，眼神暗了下来，继而苦笑着连连摇头：“哦，如果你还在霍贝梅茨……不，哪怕在希佩尔教授那里，学到高级学士再离开，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希佩尔教授是你的授课老师？”

利奥波德眼睛一亮，赶紧丢开手里一块鸟粪石，凑到了里奇身边，“我听说过他，矿物系冶金学科的资深教授，他发现了好多种黑域畸变矿物的化合配方！听说诺达利尔教会领的铁匠工会购买了专利，打造出了好几把六阶的黑域武器！”

“哼……把一堆无聊的石头，再变成审判庭的杀人工具……怀尔德，我给你个建议，如果你想维持自己的声誉，最好把冶金学从矿物系剥离出去。”

辛德雷大教授，在雷娜特的陪伴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低头摩挲手里一株从黑域里完整挖掘出的变异黑麦植株，一边发出不屑的冷嘲。

“就是一根削尖的苹果树枝，都会成为杀人的工具。辛德雷，钟爱苹果树的你，对此有过罪恶感吗？”

怀尔德不以为然，轻笑一声，拿起了一块剥离的硝石，“牲畜因草料而活着，草木因泥土而活着，任何生命都需要滋养，你手里的变异黑麦，也离不开泥土与石头。”

辛德雷抬头看了眼老对头，表情慢慢严肃，最后叹了口气：“怀尔德，这是一株没有任何多余畸变的变异黑麦，它十分稳定。也许我们可以合作，让它能够真正在光明的世界里繁衍生长，而不是短暂的惊喜。”

“你有什么思路吗？如果你能解决黑域变异作物的长期留种问题，你一定会成为亚尼斯那样伟大的学者！”怀尔德笑着点点头，站在纯粹学术的角度，他并不反感这个老对头。

怀尔德口中的亚尼斯，就是三眼学会的创始人。几百年前，亚尼斯不光发明了铅墙技术，也是和首位提灯人阿托斯合作，第一个展开黑域研究的学术先驱。

此话一出，里奇和利奥波德都面色郑重，各自回到了导师身边。

“怀尔德，普通的苹果树，在光明的世界生长，它们需要阳光、泥土和水中的营养；变异的黑域苹果树，在黑暗的世界生长，难道它们就不需要营养了吗？”

辛德雷似乎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轻轻放下手里干枯的变异黑麦植株，把头转向了洞外的方向，“它们离开黑域，却很难在光明的世界里存活，或者无法长久繁衍，说明在这里，缺少它们需要的东西……”

“是黑域腐化的力量吗？”琳内娅凑到了里奇身边，很小心地念了一句。

“不，美丽的琳内娅小姐，那只是你们的说法。”

利奥波德摇了摇头，“对一棵苹果树来说，它的生命是客观的，它需要的营养必然存在于它生长的环境中。用学术的话说，会是一种或者很多种必要的生长元素，在维系它的健康，而不是笼统的力量。”

“嗯，林语者应该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怀尔德笑了，把头转向了沉默不语的雷娜特，“夫人，你从林语者的角度，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雷娜特赶紧提裙，朝着老人鞠躬：“是的……不过，我只能感受到植物的模糊情绪。例如，饿了，渴了，或是生病……如果是饥饿，我会用河底的污泥、粪肥或草木灰去处理。但是，对来自黑域的变异巨果莓来说，我不可能去黑域挖出腐化污染的泥土。”

雷娜特的话，让除辛德雷外的人都轻轻点头——这就是林语者的强大天赋，她们就像是植物的医生一样，能找到问题的关键。

“没用，我曾经在封闭的培育空间里，对变异植株使用了黑域泥土，也只比没有使用时稍好一些，依然会凋亡。所以，腐化污染并非变异植株所需的关键生长元素，甚至无用。”

辛德雷摇摇头，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想——如果事情这么简单，那他也不用研究了三十年。

利奥波德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摸着下巴，在洞里走来走去：“变异黑麦，缺失了黑域的某种滋养，会在几年后丧失生长和繁衍能力……那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从黑域里获得，但却能在光明世界使用，而且不会产生腐化污染？”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里奇站了起来，从腰间摸出了一支三阶疗伤魔药，抽开封口塞子，将淡红色的药液直接倾倒在地上。

“魔药……对，疗伤魔药是用生命系黑域素材加工的，纯化去除了腐化污染，保留了黑域特性！”

雷娜特第一个反应过来，露出欣喜的表情。紧接着，琳内娅也恍然大悟，直接扑到了里奇的身上，使劲蹭着对方的胸口，激动不已。

怀尔德看了眼表情不变的辛德雷，没有发言，他了解辛德雷的学识，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利奥波德也观察到了自家导师的表情，轻咳一声：“老师，您在研究适用黑域变异作物的魔药吗？”

辛德雷终于露出了笑容，只是还有些遗憾：“不错，提灯人、黑域变异作物，都是黑域神秘力量的产物，理论上，只要找到合适的魔药配方，就能解决黑域变异作物的生长和繁衍问题。

“不过……无论是黑域生物，还是魔药，都需要一个特点，就是稳定。比如大多数疗伤魔药，对腐化病人的效果反而很差，甚至还有更严重的副作用。因为腐化病人，在我眼里，就是一种不稳定的黑域生物。而提灯人，是稳定的黑域生物。”

辛德雷的言论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甚至还感觉有些恐惧，因为这已经涉及异端言论的嫌疑了。

提灯人是苏拉眷顾的幸运儿，是圣座前的执剑人，他们在苏拉的伟大指引下，窃取了黑域之力，但怎么可能划入黑域生物的范畴？！

难怪数百年里，教会审判庭对三眼学会的任何成果和解释，都保持着极大的警惕，甚至还强势垄断了许多领域的黑域研究，就是为了防范三眼学会的书呆子们，对伟大圣主产生冒犯。

类似辛德雷这样的学术理论，稍有不慎，就会被审判庭抓到把柄，从而引发难以辩驳的灾难——以前还有帝国皇室的保护，现在就很难说了。

辛德雷大概并不在乎大家的反应，继续自顾自说着：“魔药，也必须稳定。低阶的黑域素材做出的魔药，会有更多副作用，但高阶的却副作用很少甚至没有，这就是魔药的稳定性。我理解为，高阶的黑域素材，某些杂质更少，蕴含的某些元素更纯净……”

魔药和黑域变异作物，必须同时满足稳定的条件，才有可能结合出想要的结果，这就是辛德雷多年研究的理论。

里奇突然又想到了痴愚之母，想到了利用痴愚之母做出的那些让人匪夷所思、让任何提灯人都为之疯狂、充满了神迹感的顶级魔药。

那是神秘的黑域力量，和提灯人之间的终极双向奔赴。黑域变异作物，或许也是如此。

“辛德雷，我相信，你已经做过很多试验了。你手上的变异黑麦，你刚才的评价是很稳定，是否就是你过来的原因，而并非我的邀请？”

怀尔德拍了下手，终于想通为什么辛德雷会突然和自己同行。

辛德雷撅起嘴，对怀尔德的态度很不屑：“当然，是希尔德马克伯爵委托利奥波德带来的样本。哦，应该就是你们几个孩子找到的。”

里奇和琳内娅对视了一眼，没敢接话，因为这些变异黑麦，其实都是卡瑞尔发现的，只是由埃纳尔顺路带去了索恩维克，献给那位女伯爵为冰莓村邀功。

卡瑞尔，都是旁人眼里的黑发神眷者，但她的命运显然比埃纳尔更曲折——有着让人惋惜的宿命，也带着不可思议的好运，让身边的人，乃至整个冰莓村暗中受益。

“高阶的黑域素材？”

雷娜特看了眼里奇和琳内娅腰间的魔药袋，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尊敬的大教授，您能给个具体的说法吗？”

“要保证稳定性，必须六阶，七阶就完美了……对了，最好是自然系，次点的话，生命系也可以。数量少了也不行，配方的研究和试验，消耗会很大。”

也难怪辛德雷这些年的研究一直裹足不前，别说是六阶的品质门槛，光是数量上的消耗，想起来都会让人绝望。

辛德雷很平静，但他说出的话，让角落里没有吭过一声的埃纳尔直接吐出刚喝下的麦酒，发出了强烈的咳嗽声。

任何六阶的黑域素材，都是产出极少的稀罕物。无论是教会的圣司庭、提灯人工会、还是三眼学会，即使某人拥有使用资格，也必须经过复杂的申请流程。

至于七阶的黑域材料，提灯人就是再不要命，十几年都未必能出几样，更加可遇不可求。

几个月前，芬恩向教会献出了一份七阶的树妖木髓，给冰莓村带来了多大的好处，雷娜特等人是心知肚明。甚至这件事还间接影响了莉丝的案件走向，让卡瑞尔和雷娜特等人免于追究。

这就是辛德雷这样的大学者的人生痛点，在争抢研究资源方面，和怀尔德几成死对头。

大迁徙前，罗尔人就有句谚语：没有小麦粉，再才华横溢的厨师也做不出面包。大概，就是形容类似的处境。

辛德雷和怀尔德，此刻都偏过了头，对面临的最大现实困境，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就是乐观的利奥波德，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束手无策。要获得大量的六阶以上的黑域素材，金钱都不是最主要的筹码。

但里奇、琳内娅和埃纳尔，却是另一番表情，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雷娜特——这位退役林语者的家中地窖里，这几个月，天知道收藏了多少惊人的玩意儿。

雷娜特低着头，呼吸凌乱，大概也在下着某种决心。

“尊敬的大教授，请到我的家里做客，有些东西需要你们鉴别一下……”

雷娜特深呼一口气，毕恭毕敬地蹲在了两位白袍大学者的面前，声音有些发颤，“感谢苏拉，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幸福的希望。”

怀尔德和辛德雷同时一愣，彼此看了眼，似乎都想到了什么。

……

冰莓村的西南面，一大片今年刚开垦出的坡田上，十几名家庭主妇正挎着篮子，在田里弯腰种豆。

一大早，卡瑞尔就带着亚尔娜来这里帮忙。雷娜特家没有耕地，但不妨碍卡瑞尔从小就接受了田间地头的教育，干起活来也有模有样。

“亚尔娜，要注意播种的间隔……呃，妈妈，你怎么来了！”

就在卡瑞尔做完示范，打算让亚尔娜接着干的时候，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雷娜特一把抓住了胳膊。

“圣主保佑，我的卡瑞尔，你的混沌诅咒也许可以解决，快，快跟我回家！”雷娜特才不管卡瑞尔现在要做什么事，连拉带拽，就要往坡田下跳。

“亚尔娜，我先回家一趟……对了，照我刚才说的做，把这些豆子都种下去！”

卡瑞尔没办法，干脆一把将母亲提了起来，夹在了胳膊下，还朝着身后目瞪口呆的亚尔娜挥手交代。

“是的，卡瑞尔小姐，请慢走……”

看着卡瑞尔抓着自己的母亲奔向村子，亚尔娜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