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冰的镇定不同,林雨现在紧张得很。

(【迷音水母】……色孽谱系……危险等级D……)

他被逼出的记忆本能疯狂运转,在公司那本砖头厚的电子培训手册里调取着信息。

(……特性:本体无直接物理攻击能力,威胁完全来自其散播的灵能孢子……)

(……孢子持续释放高频段精神诱导音波与致幻香气……能让意识防线薄弱的生物在极度舒适幸福的幻觉中丧失战斗意志……心智壁垒被强制‘软化’,最终沦为任其操控的‘提线木偶’……)

林雨一边回忆着手册中的信息,一边比对着当前的情况。

他轻轻地闻了闻空气,发现确实有一股香味。

那是如同无数热带花卉腐烂后混合的香气,仅仅是轻轻接触,大脑都像被强行塞进了一团温暖湿润、沾满糖浆的棉花,连最基本的“恐惧”都变得迟钝而遥远。

林雨在内心无声呐喊,同时用尽全身意志力死死咬住舌尖。

带着铁锈味的疼痛将他快要被甜美幻觉淹没的意识强行锚定下来。

他强迫自己抬头看清展区中央,如通天塔般的圆柱形珊瑚缸前方的景象。

然后,他看见了那十二个本应被疏散、却依旧停留在原地的游客。

虽然说应该是在堕落化什么的……

但他们没有变成面目狰狞的怪物,也没有发出痛苦嘶吼。

他们……在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林雨从未见过的幸福笑容,如痴如醉。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没有生活疲惫,没有对未来焦虑,只有全然彻底的……“满足”?

不寒而栗……

林雨看见:

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母亲抱着自己不满三岁的孩子,坐在巨大落地玻璃前。

她一遍遍哼着不成调的单音节摇篮曲,声音温柔,脸上是看着孩子安然入睡时最圣洁的母性光辉。

但她怀里的孩子双眼瞪得溜圆,瞳孔映不出任何焦距,只是随着哼唱咧开嘴发出“咯咯咯”的空洞笑声。

不远处,一对穿情侣衫的年轻男女紧紧相拥,额头相抵,脸上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般的憧憬与喜悦。

但他们的姿势僵硬,如两尊瞬间石化的蜡像,维持拥抱姿态一动不动,仿佛要就此拥抱到天荒地老。

还有一个满头银发、衣着得体的老人,安详地盘腿坐在那片如梦似幻的光影虚拟沙滩上。

他闭着眼,脸上带着满足安详的笑容,两行温热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他似乎在那虚假梦境里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或许早已逝去的亲人。

(……救命啊。)

一股比直面怪物更强烈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林雨。

他见过那些由血肉触手构成的、丑陋纯粹的“污染物”。

要说吓人,那些玩意确实吓人,但眼前这幅由幸福、满足与美梦构筑的“绘卷”……

“这是瘆人了吧?”林雨不禁吐槽道。

“【灰水晶】,冷静点。”

就在这时,陈冰镇静的声音从他身旁响起。

她锐利的眼眸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冷静精准地分析战局:

“那些游客已被【迷音水母】精神频率深度链接,成了它的‘精神力电池’和‘移动肉盾’。我们不能在这里开枪。”

她抬手指向头顶巨大幽蓝的环形玻璃穹顶:

“这面墙背后是超过一万吨海水。任何高于C级的灵能冲击都可能导致结构裂痕。到时候我们三个和这十二个‘人质’,都会在1秒内被水压挤成肉酱。”

“唯一的办法,”

她调出全息结构图,指了指那座巨大圆柱形珊瑚缸下方一个标着“维护通道”的红色标记,“就是从这里进去。”

“找到通往主缸体下方的潜水作业入口,从内部直接净化掉那只装神弄鬼的软体动物。”

陈冰冰冷的战术判断还未完全消散,异变骤生。

“唰——”

那十二个沉浸在各自“幸福美梦”中的游客,像被同一个无形提线木偶师操纵般,动作僵硬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

他们依旧笑着。

脸上那如痴如醉的幸福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口中依旧无意识地轻轻哼唱着空灵诡异的摇篮曲。

但他们的身体却以违反人类关节活动常理的扭曲姿态缓缓转了过来。

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以近乎九十度的诡异角度歪向一旁。

四肢像被强行接上不属于自己的零件,每次迈步都笨拙僵硬,却带着一股不属于活人的、令人心悸的蛮力。

他们原本温暖的人类眼眸,此刻却像蒙上一层厚厚磨砂玻璃,看不到任何焦距,只有一片被幸福填满的混沌空洞。

他们不再是“人质”。

他们是这只巨大水母的“提线木偶”,是它最忠诚无畏也最令人作呕的“活体盾牌”。

“别把他们真弄死了!”

陈冰低喝,冰冷脸上只有军人般的绝对专注,

“他们的心智壁垒正在被侵蚀但还没完全崩溃!我们还有机会!用非致命性招式制服就行!”

话音未落,她已率先迎上!

如一头矫健黑色猎豹冲向离她最近、还在哼摇篮曲的年轻母亲。

那母亲脸上依旧挂着圣洁微笑,手臂却以极其恐怖的角度反向弯折,五根手指并拢如刀直刺陈冰咽喉!

陈冰眼神一凛,不闪不避。

以左脚为轴身体微侧,以毫米之差躲过那记足以洞穿喉咙的“手刀”。

紧接着欺身而上,右手五指并拢,以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砍在后颈!

“咚。”一声闷响。

年轻母亲脸上笑容不变,身体却像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般软软瘫倒。

(……好强!)

林雨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他知道陈冰这一击控制得多么精准。

“别发呆!【灰水晶】!注意你的左翼!”陈冰冰冷的呵斥将林雨从震惊中唤醒。

他猛地转头,正看见那个之前与女友拥抱的青年迈着僵尸般僵硬的步伐,挥舞拳头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林雨心中一紧,但经历地狱训练的身体已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尖叫后退,而是学着陈冰的样子不退反进,身体向下一沉,险之又险躲过那记毫无章法却力大无穷的直拳。

然后他用上这几周被陈冰反复捶打、已快刻进骨子的格斗技巧,用肩膀狠狠撞向对方下盘!

(吃我鸡你太美铁山靠啊!)

“砰!”青年下盘不稳被撞得一个踉跄。

林雨抓住机会,赶紧用一个笨拙却有效的扫堂腿将对方绊倒在地。

战斗在诡异压抑的氛围中继续。

陈冰是当之无愧的“主T”,如一座永不陷落的黑色堡垒。

她用最简洁高效的格斗技巧,将一个又一个冲上的“傀儡”放倒。

而林雨则像个笨手笨脚的学徒,紧跟在她身后勉强处理那些被漏掉的“杂鱼”。

然而在放倒第七个“傀儡”后,林雨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奇怪……陈冰姐的动作……好像变慢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迟缓。

仿佛一台原本运转精密的机器,开始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锈迹。

就在刚才,她躲避一个“傀儡”挥来的拳头时,侧身动作明显比之前慢了些许,险些被对方手臂擦到。

以往她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比平时更沉重,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冰山脸上第一次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

(怎么回事?她的体力消耗这么快吗?不对……她可是B级精英啊!难道是……这里的精神污染太强了?)

林雨心中充满困惑与不安。

他不知道此刻陈冰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外人完全无法察觉的、更加惨烈的战争。

(……该死……为什么……)

陈冰的意志像矗立在狂风暴雨中的钢铁灯塔,拼命抵抗那如潮水般无孔不入的“甜蜜毒药”。

(……这股精神污染浓度确实比报告里预估的至少高一点!……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智壁垒”,那道她曾坚强的精神防线,此刻却像一块被酸雨腐蚀的混凝土,摇摇欲坠。

周围空灵的精神力量,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柔软羽毛,正顺着这些裂痕一点点地钻进来。

温柔却致命地搔刮她紧绷的神经。

她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最恐惧的的画面:

看到自己一个月后体能测试成绩第一次下滑;

看到半年后模拟战中被一个新来C级后辈用她最不屑的花哨战术击败;

看到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再也无法成功变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奔赴战场而自己像被时代抛弃的废品留在原地……

“不……不要去想!不会的!没有那么快!还没有!我还能够战斗!”

“我还没有……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那个‘诅咒……只是传闻!啊啊啊!!!”

陈冰一边战斗,一边近乎自我催眠一样地发出声音。

她猛地咬破自己嘴唇,一股浓重血腥味瞬间将她强行拉回冰冷的现实。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砰!”

在一记干净利落的侧踢后,她成功将最后一个冲上的的男人狠狠踹翻在地!

战斗结束了。

十二个“傀儡”像被玩坏的玩具,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失去行动能力。

整个展区重归死寂,只剩头顶那片幽蓝梦幻的海水静静无声流动。

“呼……哈啊……结束……了吗?”

林雨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快虚脱了。

他抬头看向那个还站在场地中央如黑色雕像般的身影。

“陈冰姐?你……你还好吗?”他关切问道。

陈冰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总是覆盖冰霜的严肃脸上,此刻却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陈冰……姐?”

林雨感觉自己的血瞬间凉透了。

只见,陈冰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眸,此刻已失去所有光彩与焦距。

里面没有了任何战斗意志,只剩一片被幸福彻底填满的……混沌而空洞的虚无。

“怎么回事……陈冰姐你——”

突然间,林雨注意到了,在陈冰的后颈处,那只被黑色战术护颈半掩着的白皙皮肤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附着一只极小的迷你水母。

它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呈半透明状,正散发着微弱的七彩光晕,如同一个诡异的刺青。

(什么时候?!)

林雨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在战斗中吗?!是她出现防御漏洞的那一刻吗?!)

他望着眼前那个微笑着却已失去灵魂的“容器”,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污染物恐怖的渗透能力,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位意志坚定的强大战友在自己面前倒下时,那种令人窒息、深入骨髓的绝望。

“陈冰姐!!”

林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那陌生少女的声线因极致恐惧变得尖锐、扭曲,在这片被幽蓝海水笼罩的“地狱”中激起一阵阵空洞回响。

他想冲过去,想将那只该死的迷你水母从陈冰脖子上扯下来,狠狠踩碎!

但他刚迈出一步,那十二个刚被放倒的“傀儡”忽然再度爬起。

它们用那空洞的、被幸福填满的眼神将他死死围在中央。

而陈冰,对林雨的呐喊充耳不闻。

她只是微笑着,沉浸在那由污染物为她量身定做的,甜美梦境中。

如同一尊被“幸福”彻底腐蚀的……美丽的黑色雕像。

(……陈冰被腐化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雨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立刻抬手,用颤抖的指尖按住耳边通讯器,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远在战场之外唯一还能信任的“友军”身上!

“【赤狐】!【赤狐】!听到请回答!”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语无伦次,

“【玄铁】被控制了!重复!【玄铁】已经被精神污染!我需要立刻支援!支援!喂喂喂?操!李晴!你他妈的快回话啊!!”

然而回答他的,并不是李晴那总是充满元气与活力的声音,而是一片充满不祥与死寂的——

“滋啦……滋……沙沙……”

是白噪音。

是那种在老旧电视上所有频道都失去信号时,才会出现的令人心烦意乱、混杂着静电与杂音的纯粹白噪音。

通讯被切断了。

在这座巨大由玻璃与海水构筑的、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他被彻底、完美地孤立了。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如【深海梦境】最深处不见天日的冰海海水,从他脚底板一路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他那颗还在狂跳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抬头,那双因恐惧而瞪得溜圆的绿色眼瞳,穿过那十二个步步紧逼的“傀儡”,穿过那尊微笑着的“黑色雕像”,死死地望向那座巨大如通天塔般的圆柱形珊瑚缸,望向这一切灾难的源头……

那只静静悬浮在水中、美丽地散发着七彩光晕的——巨大水母。

他看到,那只本应是低等软体动物的怪物,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

那巨大伞盖上,原本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只有如彩虹般流淌的光影。

而此刻,那些光芒竟违反所有生物学常理,开始缓缓地、诡异地扭曲、汇聚起来,在它的伞盖上勾勒出了……

一张脸?

一张酷似人类,五官扭曲的巨大脸庞。

然后那张脸动了。

那道由光影构成的、裂缝般的嘴巴缓缓地向两侧咧开,形成了一个充满人性化、充满戏谑与残忍的……狰狞微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林雨的血凉透了。

(……它……它在笑?)

(……它在嘲笑我?)

这个念头比任何物理攻击都更具杀伤力,它彻底击穿了林雨所有的心理防线!

这不是怪物,这是一个拥有智慧、懂得戏弄、并且以欣赏猎物在绝望中挣扎为乐的……恶魔!

就在林雨被眼前这足以让人当场发疯的一幕彻底震撼时。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后颈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如同被一只冰冷的蚊子轻轻叮咬了一下。

(……诶?)

他的意识已迟钝,甚至无法第一时间对这份“刺痛”做出反应。

他只觉眼前世界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模糊。

那只巨大水母脸上狰狞的笑容在视野中被拉长、扭曲,变成一团充满恶意的混沌色块。

十二个“傀儡”脸上的幸福微笑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那首一直在耳边回响的,空灵甜蜜的摇篮曲在这一刻音量被放大了千百倍,温柔地、霸道地彻底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

视野最终被一片温暖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秒,他仿佛听到了自己那被“幸福”彻底腐化的陌生少女声线,正在他耳边,随着那首来自地狱的摇篮曲,轻轻地、满足地哼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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