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与凡俗人间,虽仿佛隔着一重无形的帷幕,终究承接着同一片苍穹,沐浴着同一抹逐渐清冷的月光。
揽星台上,云海沉寂,最后的余温也从白玉茶盏中褪尽。
江浸月早已收回手,无声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数次,她唇瓣微启,话语却凝滞于喉间。
最终,她还是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周遭过于安静的空气:
“师兄,真的不再考虑……”
莫停杯抬手,止住了她后续的话。
莫停杯却抬起手,指尖跨过半张石桌,恰巧停在江浸月因焦急而探出几分的鼻尖处。
“不必。”他的目光掠过她身侧那盏沉寂的提灯,灯盏琉璃剔透,在夜色初临中泛着微弱的、属于她灵气的冰蓝光晕,“世间已无第二盏‘长明’。”
“何况,”莫停杯举起茶盏,将已没了暖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是在饮酒一般豪迈,“纵有万一之机,轮回转世,洗去前尘,拼合而来的那个‘人’……还会是如今坐在你面前的‘莫停杯’么?”
莫停杯口中的长明,正是江浸月如今的本命法宝,那盏名唤“长明”的提灯。
江浸月的真灵,恰是在长明的护持下,才得以不堕轮回。
然而,自上古的时代被九幽之主彻底打断,轮回之路便已布满荆棘与恐怖。
不仅仅是相关秘法的失传、特殊灵宝的损毁,更深层的是,此界天道似乎对修士,尤其是高阶修士的转世,显露出一种近乎厌恶的排斥。
修为越高,在轮回途中遭遇“不祥”的可能性便越大。与堂皇的天劫不同,那是更混沌、更不可名状的大恐怖。
所谓前世今生、再续仙缘的传说,在如今这个时代,早已沦为坊间虚无缥缈的谈资,或是某些活得太久的老怪物口中,真假难辨的轶闻。
大道无情,从不轻易予人第二次机会。
但大衍四九,遁去其一。
即便是如今的时代,依旧偶有宿慧之人现身世间,只是大多没有仙缘,只能于红尘中打滚。
只是,修真界毕竟还是留有几分上古余晖,能庇护某些禀赋特殊之人得到再来一次的机会。
三一剑宗传承万载,底蕴深厚,确曾藏有一件逆天奇物,纵使历经沧桑巨变,其核心神韵仍未完全磨灭。
如今,它已与江浸月的性命神魂彻底交融,成了她的本命法宝。
那遁去的一线天机,早已系于她一人之身,再无法分割,更不可能为第二人承载。
月光彻底笼罩高台,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清晰地投在冰冷的玉台上,沉默却重若千钧。
远处宗门因斩除孽兽而爆发的欢庆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此间寂静令人窒息。
那喧嚣属于生者,属于未来,而他们之间,横亘的是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终局。
江浸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得愈发俊逸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那丝即便疲惫也难以完全掩盖的、独属于那个莫停杯的温和与笃定,也看着他周身那无法忽视的、正在悄然蔓延的死寂气息。
那是在夕阳下她曾窥见的、烙印于他因果命魂之上的暗痕正在无声发作。
良久,她眼底所有激烈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她极轻极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痛楚也一同吐出。
“……我明白了。”
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味道。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望向台下无垠的、翻滚的云海,以及云海尽头那轮逐渐升高的冷月。
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清辉,却再无波澜,仿佛也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然而,在更深处,却似乎燃烧着一点无比危险的火焰。
莫停杯也没有再言语。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关怀,有歉然,有不容更改的决意,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的不舍。
他知道她明白了。
明白他选择了一条有尽头的路,并且决意独自走完。
“还有许多该做的事呢。”
莫停杯的声音打破了揽星台上凝滞的沉默,平静得像是在说明日天气。
他站起身,衣袂在微凉的夜风中轻拂,并未再多看那冷透的茶盏一眼。
“你且留在原地,镇压宗门。我出门一趟。”
他没有沉浸在那无言的氛围中。
时间残酷,从不会因谁的眷恋或可怜而稍作停留。
就在他即将迈步的刹那,江浸月的声音再次响起,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等等,师兄。”
莫停杯脚步顿住,侧身回望:“何事?”
月光下,江浸月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冰蓝色的眼眸中锐光隐现,不复方才的哀戚。
“我先前在宗内,”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感受到一股极不舒服的气息,一闪即逝。”
她的目光掠过下方沉浸在欢庆中的宗门楼阁,声音压得更低:“那股气息……和潇潇之前身上纠缠的那股力量,很像。”
她抬眼,牢牢锁住莫停杯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但更加的古老、凶邪、霸绝。绝非同源那般简单,倒像是……万流归宗的那一处‘源头’。”
“你确定么?”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尚未等江浸月回应,他却已自失地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动作间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懊恼的倦意。
“心乱了。”他低声自嘲,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总是容易问些无稽之话。”
他岂会不信她的感知?
金丹道君的神念,加之她本就对气息波动敏锐到极致的天性,绝不出错。
林潇潇身负的那缕九幽血脉,尽管稀薄,其精纯与古老的质地,却堪称他平生仅见。
即便与他当年深入九幽,剑下斩灭的那些在九幽之中有名的可怕邪魔相比,林潇潇血脉中潜藏的那点根源之力,亦显得更为幽邃、更为……高贵。
而此刻,竟有远比那缕血脉更加古老、更加凶邪、更加霸道的九幽气息,如同幽灵般悄然潜入宗门,还不曾被如今的江浸月擒获,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沉寂了许久、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恐怖名号,伴随着血火与疯狂的记忆碎片,骤然刺入他的脑海。
冰冷的预感如同深渊的触手,悄然攥紧了他的心神。
“……那群疯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几乎化为实质的凝重,“恐怕要卷土重来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另一个清冷而紧绷的声音,与他异口同声地、一字不差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群疯子恐怕要卷土重来了。”
江浸月。
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人目光于空中骤然交汇,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片沉坠的,曾经笼罩过一段历史的恐怖阴云,以及,在更早的那段古史之中,那个曾经绝灭了一个时代的可怕存在。
无需再多言一个字,前所未有的警兆已如寒冰,瞬间冻结了揽星台上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