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舒卷，映着渐落的夕照，流金溢彩。

莫停杯放下茶盏，轻轻吁出一口气，眉宇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身体的重量微微向后，靠在椅背。

一双微凉的手无声地搭上他的太阳穴，力度适中地轻轻揉按着，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次一般。

清冽的灵气化作涓流，如沁凉溪水，缓缓渡入，试图驱散那深入神魂的倦意。

“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江浸月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依旧清冷，却揉杂了一丝极细微的不悦。

莫停杯闭上眼，享受着她的体贴，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总要先礼后兵。吓破了胆的鬣狗，有时比呲牙的狼更有用。”

“仙盟不会善罢甘休。”她的指尖微微一顿，“玉玑子那老杂毛回去后必能回过味来，依我看，他只怕是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嗯。”莫停杯应了一声，并不意外，“所以他跑得最快。”

莫停杯正欲再言，只觉得嘴边多了个微凉圆润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张口衔住，齿尖轻轻一碰，薄皮破开，沁甜的汁液在口中漫开。

是那种野葡萄。

许多年前，江浸月还在蹒跚学剑时，偶然在三一剑宗后山人迹罕至的深谷里发现的野葡萄。

那葡萄品相寻常，个头不大，滋味却像极了他某次醉酒后，于月光下零星提及的、名为“阳光玫瑰”的遥远故乡之味。

自那以后，她便时常记得为他摘来，用一方干净绢帕托着，默默递到他眼前。

他已很久很久没吃到了。久到那份记忆都有些模糊，久到他几乎忘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喜好。

难为她还记得。

一边咀嚼着那份混着江浸月指尖淡淡幽香与葡萄自身香气的沁甜，他一边沉吟，“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走时空间波动虽急，却透着一丝极淡的虚浮不定。这老杂毛多半是没有用真身来此，他惜命得很。”

江浸月又喂了他一颗葡萄，“师兄你觉得，他们突然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江浸月并不喜欢与人来往，旁观的时间里她几乎都在寻找着先前那个令她不快的气息，除了眼睛没离开过莫停杯，完全没有关注四人之间的机锋。

莫停杯沉思了片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玉玑子这老杂毛的目的多半有些复杂。他背后那位最擅机锋，他说话也便九曲十八弯。

“我大致猜测，仙盟有意重议资源金榜，届时大概会将我三一重新列入。他打算乘此事尚未传开，他明面上的理由，多半是以‘帮三一剑宗上报斩杀孽兽之功，并借此提起重定三一金榜排名’为由，提前索要一笔好处。

“带上天罡、流云那两家，一是示好他麾下势力，二也是打算做个和事佬，让这两宗与我三一‘重修旧好’，重新建立联系。如此，他手下便能稳稳掌控三个乙等宗门的席位，在仙盟各位阁主暗潮汹涌的竞争中，筹码便能加重不少。”

“暗地里，恐怕与先前我们撞上的那支处处透着古怪的仙盟巡查使队伍脱不开干系。”

“而且，”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嘲，“他们多半是抵达附近后，才恰好感知到我斩杀孽兽时爆发的剑意与动静。以为我宗历经恶战，必然元气大伤，高端战力空虚，方才如此急不可耐地叩门，姿态也那般倨傲。打的，无非是趁火打劫的算盘。”

江浸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分析时微动的嘴唇，看着他眉间因思虑而蹙起的细微褶皱，看着他飞扬的剑眉。

她其实并未认真去听那些曲折的因果、势力的权衡，耳朵里嗡嗡的，只灌进去他平稳的声线。

她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世间万千纷扰，于她而言，除却大道修行，便只剩下眼前这一人而已。

莫停杯的说话声渐渐低了，停了。

野葡萄的甜意和着她渡来的清凉灵气，以及那恰到好处的按揉，让他紧绷了太久的神魂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靠在椅背里，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周身那层锐利无匹的剑意无形敛去，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某些东西，便悄然浮现出来。

江浸月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指尖骤然一僵。

她的目光凝注在莫停杯的眉宇之间。

在那里，一道极其隐晦、却无比可怕的暗痕正若隐若现。

它并无实体，不存于皮肉，却深深烙印在因果与命魂之上！

那痕迹扭曲而诡异，散发着不祥与终结的气息，正无声地蚕食着他的生机，正因此物，莫停杯一月有余的寿元方才骤然间缩短至三天。

若非她已登临金丹，对天地法则与命运轨迹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绝难发现此物！

‘因果之罚……’

又一次。

莫停杯又一次替她挡了必死的局。

即便已是金丹道君之身，道心万劫难伤，江浸月也在这一刻感觉到眼眶猛地一酸，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冷静自持。

那酸涩直冲鼻尖，眼前师兄疲惫的睡颜变得模糊。

她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强迫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逼退回去，下颌线绷得极紧。

良久，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才被她以莫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只是声音终究无法恢复一贯的清冷，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微哑与颤抖，低低地响起：

“五日后……”

江浸月的声音低沉下去，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指尖微微收紧，泄露了平静下的波澜。

莫停杯抬起手，轻轻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拍了拍。

“五日，足够了。”他睁开眼，望向云海尽头那轮逐渐沉落的巨大落日，目光沉静而悠远，“足够我做完该做的事，也足够……好好陪你，和大家。”

霞光万丈，铺陈于天地之间，将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光洁的玉台之上，紧密相连，仿佛自此再也难分彼此，要就此融融入这暮色深处。

江浸月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用心、更轻柔地为他揉按着穴位。

冰蓝色的眼眸深深映照着漫天燃烧的流霞，也牢牢印刻着他被夕阳温柔笼罩的侧颜，沉静之下，是汹涌澎湃、未曾言说、却也永不更改的决意。

云海之下，宗门内因孽兽伏诛而爆发的欢呼与喧嚣似乎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不清。

真正的风暴，从未离去。

在那绚烂金色的暮霭之后，无声地积聚着更为恐怖的力量，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