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了。但是子川仍然记得,那一天,家人们都回来了。
小时候,子川并不知道什么是死,对于大人们的说法,他选择了相信。那一天,楼梯间下只属于爷爷的房间,过去八年奶奶总是照顾着爷爷的那个,总是需要自己去关闭那挂着的灯泡的小房间,挤满了自己的家人们。
子川问大姑:“大姑,你怎么啦?”
大姑当时的眼睛红红的,她回答:“大姑——大姑没怎么呀。”
那一天,家人们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子川不明白为什么,家人们不让他进到那个爷爷房间里去,他只好坐在门外大厅的凳子上,玩着手机,玩着里面割绳子的游戏。
我当时到底有没有被呼唤进那一个房间?在记忆里,画面已经模糊了。
可我希望我进到了那个房间里面,就像当时,坐在椅子上的子川心里也总是感到奇怪,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一样。子川一定是会很想要再跟爷爷说一些话的吧,我一直都想不起童年时候和爷爷的对话,唯一能想起的情节,只有自己曾经在爷爷对奶奶发火时骂过爷爷——是那样的话语。
子川,一定很希望再跟爷爷说些什么话吧,他心底里这样的愿望是藏不住的呀。他说过,他想要看见爷爷再站起来的那一天,他想要看见爷爷头发重新变回黑色的那一天。
他一定是想好好告诉爷爷这最后一句话的吧。我一直都很喜欢爷爷啊,我从来没有讨厌过爷爷啊。
我爱我的全部家人,我当然也爱你啊。
可是,子川他终归没有进到那一个房间里去,他就一直在门外坐着,沉默地坐着,看着手机屏幕里闪烁的光,听着那一天仿佛变得格外清脆,格外明显的脚步声。
大厅里的麻将桌和凳子全都被搬走了,椅子摆放在两侧的墙边,而在大厅的中间,放着一个沉默的木棺,妈妈告诉自己,木棺里面睡着自己的爷爷,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要陪着家人们把爷爷送到山上去住。
子川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把爷爷送到山上去住。
但是,望着那木棺,他心底里所有的话语都被自己按下去,小小的少年隐隐感受到了那股沉寂的,庄严的,肃穆的——灵魂的重量。他不再说话了,走到木棺前,走到那两丛花圈的中间。
穆子川跪下来。
镇上一起来送这位辛劳半生的同乡的爷爷奶奶们,都楞住了。
——都看过来。
八岁的穆子川跪下来。
一声响。
二声响。
三声响。
这没有什么不妥的,他心想。这就是自己最后能为爷爷做的全部事了。
……
披上白素,步履缓缓,走出家门,走出横街,走向山路,走入山林。
那一天,耳边的鞭炮声从未停止,他始终沉默,伴着一路上的唢呐与锣鼓,一步一步,走完送别的最后一程,走完童年的自己在故乡小镇留下的最后一段足迹。
子川并没有目睹木棺被土渐渐掩埋的画面。
妈妈让子川靠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地下了山。
子川会回过头去吗?
子川会这样说吧。
以后,我一定要常来山上看爷爷。
穆子川
2025.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