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新职责所在的“前沿战术评估小组”位于指挥塔的中层，这里的气氛比底层指挥部更加凝滞，每个人都像是精密仪器上的齿轮，高效而冷漠地处理着关乎生存的数据流。117的办公桌被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俯瞰下方如同迷宫般的都市结构，但他更多时候是埋首于厚厚的任务报告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变异体分析数据中。
“百足巨颚”事件被列为高度机密，但其带来的震动波却无声地扩散着。117，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和数据提供者，自然成为了焦点。
“117上尉，关于‘百足巨颚’的甲壳密度数据，你的现场观测是否和后方遥感扫描存在偏差？”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分析师拿着数据板走过来，直接发问，语气里没有寒暄，只有对精确度的苛求。
117从全息屏幕上抬起头，努力将脑海中那些血腥的战斗画面压下去，用尽可能专业的口吻回答：“是的，长官。遥感扫描可能受到地下空洞和辐射尘干扰。实际接触确认其关节处甲壳密度比主体部位低约15%，但韧性极高。”
“Interesting.”分析师记录下来，目光在他肩上的上尉肩章停留了一瞬，“看来实战经验确实能弥补仪器的不足。恭喜晋升。”
“谢谢长官。”117点头致意，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这种“恭喜”更像是承认他数据的价值，而非他本人。
类似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他需要反复回忆、剖析那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将和叶用伤痛换来的情报一点点榨取出来。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重新揭开还未愈合的伤疤。他能清晰地记起光刃破碎的震感，记起复足压垮身体的剧痛，记起她最后投出那一击时，通过链接传来的、那种决绝的、几乎要燃烧殆尽的感觉。
而比这些技术询问更让他难以应对的，是另一种“关心”。
几天后，在一次小组会议间隙，他的直属上司，一位名叫卡特的中校，端着合成咖啡走到他身边。卡特中校年纪不大，但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和疲惫。
“117，适应得怎么样？Gamma级的课程可不轻松。”卡特语气随意地问道。
“正在努力适应，长官。”117谨慎地回答。
“嗯。”卡特抿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117空荡荡的身侧——通常，指挥官身边总会跟着自己的兵装，这几乎成了一种身份象征。“E-03的修复进度我看了，至少还需要十天。这段时间，你只能做文书工作，效率太低。”
117的心微微一紧，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卡特放下咖啡杯，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说起来，你现在是上尉了，权限足够。按照条例，中级指挥官有权同时契约并指挥最多三台契灵兵装，以应对更复杂的作战任务，提高生存率和任务效率。”
他顿了顿，观察着117的表情，继续说：“研究所那边有几台新调试好的B+级兵装，性能稳定，虽然潜力可能不如你的E-03，但作为辅助和火力补充非常合适。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可以帮你安排同步测试。多一个兵装，就多一份保障，下次再遇到那种情况，也不至于让主战力伤得那么重。”
话语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诱惑。更多的兵力，更高的效率，更好的生存保障——这似乎是每个指挥官都应该追求的。
然而，117的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一股冰冷而抗拒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同时契约多个兵装？
意味着要将自己的精神，同时分割给多个冰冷的“兵器”？
意味着要同时感受多个个体的痛苦、损伤、甚至毁灭？
意味着……和叶不再是“唯一”的？
他几乎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混乱而撕裂的感觉。精神链接带来的共鸣是深刻而排他的，那种将另一个存在的感知融入自己意识的体验，早已超越简单的工具使用。那是一种近乎共生的连接。
而和叶……她不只是“兵装”。她是那个会在深夜问他会不会娶不到老婆的少女，是那个会用单纯眼神信任地看着他、说“我会帮你”的搭档。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共享过恐惧和决绝。
现在，却要他在她重伤未愈的时候，去“契约”别的兵装？像更换损坏的零件一样补充战力？
“长官，”117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努力保持镇定，“感谢您的建议。但我认为，我与E-03的链接尚在磨合与恢复期，此时引入新的链接，可能会造成精神负荷过载和同步率下降。而且……我相信E-03修复后，足以应对大多数情况。”
卡特中校似乎有些意外他的拒绝，他挑了挑眉：“117，别忘了我们是军人，指挥官。感情用事是大忌。兵装是武器，是资源。最大化利用资源才是对浮空都市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E-03是很优秀，但她不是无敌的，这次就是证明。多一个备份，不是坏事。”
他拍了拍117的肩膀，语气加重：“想想看，如果你当时有另一台兵装从旁牵制，E-03或许不会伤得这么重。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上尉，别被不必要的羁绊绊住了脚步。机会不等人，那几台B+级兵装很抢手。”
说完，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了。
117独自站在原地，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暗示甚至直接提议他契约更多兵装。几天来，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类似的意思。有的出于“好心”的建议，有的出于理性的分析，有的则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试探和算计。
他们的话，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刺探着他内心那处不愿被触碰的领域。
他走到窗边，望着下方这座庞大而冰冷的钢铁都市。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可以被量化、被交易、被替代。战斗力、贡献值、生存概率……包括“羁绊”。
他们无法理解。对他们而言，兵装是数字，是资产编号，是性能参数。他们看不到和叶在战斗之外，那些细微的、仿佛人性闪烁的瞬间。
但他能看到。
他能感受到。
那种感受，远比性能参数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
拒绝卡特的提议，或许会被视为不成熟、感情用事，甚至可能影响他未来的发展。接受，似乎才是“正确”的、理性的选择。
但是……
117缓缓握紧了拳头。
如果他为了所谓的“理性”和“前途”，在她为他浴血奋战、重伤修复之时，轻易地接纳了另一个“兵器”，那他又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那份用生死淬炼出的、笨拙而珍贵的“搭档”约定，又算什么？
他需要力量，需要地位，需要资源，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为了更好地……保护她。
但如果获得这些的代价，是玷污那份唯一的连接，那他宁愿不要。
“备份……”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在他和和叶之间，不存在备份。
他转身离开窗边，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做出了选择。
或许这很愚蠢，很不符合一个“成熟”指挥官的行为准则。
但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打开个人终端，调出医疗中心的监控画面，看着修复舱中那个静静悬浮的身影。
“快点好起来吧，和叶。”他在心中默念。
“还有很多‘建议’……需要我们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