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光映照着纤尘不染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冷却剂混合的独特气味。117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冰冷的复合玻璃。

窗后是核心维护舱。和叶静静地悬浮在充满淡金色修复液的巨大圆柱形舱体内，无数细如发丝的机械臂环绕着她，如同精密的水下蜂群，正在一点点地修复、接合、替换她受损的部件。

她双眼紧闭，面容安宁，仿佛只是沉睡。但看到她空荡荡的右肩接口处延伸出的能量导管，看到她胸腹部装甲被移除后暴露出的、布满细微电路和能量回路的内部结构，看到她皮肤上那些尚未完全被修复液抹平的可怕凹痕与裂纹……117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修复过程是缓慢而彻底的。纳米机器人在分子层面修复组织，高精度机床在打印并替换损坏的骨架和装甲，生物工程师在小心翼翼地重新接驳那些比头发丝还细的神经传感线路。

一旁的电子屏上实时显示着进度：

「编号E-03“和叶”机体修复进度：17.3%」

「预计完全修复时间：338小时14分钟22秒」

「核心意识状态：静默休眠（受保护模式）」

「神经链接稳定性：轻度波动（需观察）」

整整两个星期。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十四天里，他将听不到她平静的汇报，感受不到通过链接传来的那份独特的、略带冰冷的信任，也无需在深夜回应她那些关于人类世界的、单纯却时常让他哑口无言的问题。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攫住了他。指挥部配发的单人宿舍突然变得无比宽敞和寂静。没有那个安静的身影坐在角落充电，或者好奇地观察着他最普通的日常活动。训练场上，其他指挥官与他们的兵装进行着协同演练，光刃破空之声和指令声此起彼伏，唯有他形单影只，只能进行枯燥的理论模拟。

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脑海中那份彻底的“安静”。精神链接虽然断开，但长达数日的深度共鸣似乎留下了某种印迹，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第三天下午，当他正在模拟舱内进行单人战术推演时，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急促且权限等级极高的提示音。

「指令：指挥官代号117，请立即前往中央指挥塔，第七战略室。汇报对象：格里高利少将。事由：任务述职与评估。」

格里高利少将？第七战略室？

117的心猛地一跳。格里高利是负责整个“契约部队”作战部署的高级将领之一，以冷酷、严格和功勋卓著著称，极少直接面见他们这个级别的底层指挥官。第七战略室更是通常用于商讨重要战略决策的地方。

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是追究责任吗？虽然任务最终完成，目标清除，但过程完全失控，E-03严重受损，几乎损失掉一台珍贵的A级兵装，还动用了紧急救援，引发了不可预知的大规模变异体骚动……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上军事法庭。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笔挺但依旧显得崭新的黑色军官常服，尽可能压下内心的波澜，走向那座象征着浮空都市最高权力和军事核心的中央指挥塔。

指挥塔内部与研究所或医疗中心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效率和威慑而设计。冰冷的金属墙壁，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和身份验证扫描器。军官和文职人员步履匆匆，表情严肃，交谈声压得极低，每一个指令都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乘坐需要特殊权限的升降梯，直达第七战略室所在的楼层。厚重的合金大门无声滑开，里面的空间比117想象的要小，但压迫感极强。没有窗户，四面墙壁都是巨大的可触控战术全息屏，此刻正无声地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地表动态图。一张黑色的长桌摆在中间，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

主位上的，正是格里高利少将。他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剃得很短，鬓角花白，脸型瘦削，眼神锐利得像鹰，只是平静地看过来，就让117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旁边坐着一位穿着科研白袍、表情淡漠的中年女性，肩章显示她是研究所的高级主管。还有一位是作战指挥部的上校，117认得他，是负责新晋指挥官培训的负责人之一。

“指挥官117，报到。”117立正，敬礼，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

格里高利少将没有立刻回应，他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打量了117几秒钟，才缓缓抬手回了个礼，示意他坐下。

“代号117，F级清扫任务‘北七区废墟’，由你与契灵兵装E-03执行。任务报告我们已经详细阅读，包括战斗记录仪和你的精神链接日志备份。”格里高利开口，声音低沉而带有金属质感，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报告显示，你们遭遇并成功清除了一只未知巨型变异体，暂定代号‘百足巨颚-α型’，其后引发了大规模同族变异体骚动，最终在救援部队协助下成功撤离。E-03机体严重受损，目前正在修复。”

“是，将军。”117简短回应，手心微微出汗。

“你的报告里，提到你下达了超载动力核心、集中能量进行致命一击的指令。”这次开口的是那位研究所的女主管，她的目光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实验数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超载运行极大增加了兵装核心熔毁的风险，最轻的结果也是永久性损伤。E-03是宝贵的A级资产。”

117感到喉咙发干：“当时情况紧急，长官。常规武器无法破防，撤退路线被封锁。那是……唯一的战术选择。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还是为了任务？”女主管追问。

117停顿了一瞬，抬起头：“两者皆是，长官。任务目标是确保补给线安全，未能清除目标，补给线无法开通。并且……我认为保护兵装存活，同样是指挥官的责任。”他这句话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

女主管微微挑眉，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数据板上记录着什么。

格里高利少将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根据救援小组‘白鸽’的报告，以及你链接日志中显示的精神负荷数据和临场决策记录，指挥部进行了评估。”

117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评估认为，”格里高利的声音平稳无波，“在面对远超任务等级、完全未知的极端威胁时，你作为首次实战的指挥官，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冷静、决断力和战术适应性。你的指令虽然冒险，但在当时情境下是有效的，最终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目标清除，兵装核心保全。”

117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是问责？是……表扬？

“更重要的是，”旁边的上校接口道，他的语气稍缓和一些，“你们带回的关于‘百足巨颚’及其族群的实战数据极其珍贵。其防御强度、攻击模式、潜在的社会性行为……这些情报的价值，远超一次F级任务，甚至远超一台A级兵装的修复成本。它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对地表的认知存在巨大空白，甚至可能是致命的误判。”

格里高利少将点了点头，接过话头：“因此，基于你的表现以及此次获取情报的战略价值，指挥部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117：

“晋升你为中级指挥官，权限等级提升至Gamma级。相应津贴、资源配给同步提升。同时，你将被编入‘前沿战术评估小组’，直接向我汇报。小组的任务是分析和验证类似此次遭遇的未知高危变异体情报，并制定相应的初步应对策略。”

晋升？Gamma级？前沿战术评估小组？

一连串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炸得117一时有些眩晕。从中尉到上尉，从中级指挥官……这几乎是跨越了好几个资历台阶的破格提升！Gamma级权限意味着他能调动更多的资源，接触更高级别的信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战术规划！这和他预想中的审问、处罚、甚至剥夺指挥官资格截然相反！

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喜悦？有，但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这份“嘉奖”是建立在和叶几乎被摧毁的痛苦之上的，是建立在那地狱般的战斗和此刻她正在承受的修复之上的。

“怎么？没有话要说吗，117中尉……不，现在是117上尉了。”格里高利看着他。

117猛地回过神，立刻起立敬礼：“是！感谢长官信任！我将竭尽全力！”他的声音因为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紧绷。

格里高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锐利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一丝：“记住，上尉。浮空都市不奖励失败，但欣赏价值。你和E-03此次创造的价值，值得这份晋升。但这不代表下次冒险还会得到原谅。珍惜你的兵装，她是你的剑，也是你的盾，更是你唯一的伙伴。损失她，你一无所有。”

“是，长官！我明白！”117大声回应。

“好了，去吧。你的新权限指令和小组编号会稍后发送到你的终端。E-03修复期间，你需要完成Gamma级指挥官的进阶课程，并参与小组的分析工作。”格里高利挥了挥手，示意会面结束。

“是！”117再次敬礼，转身，步伐有些僵硬地离开了战略室。

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权力和决策气息的世界。

走在冰冷的走廊里，117依然感觉心跳很快。他抬起手，看着个人终端上刚刚更新的信息——军衔标识已经变成了上尉，权限状态显示为Gamma。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获得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晋升和机会。更高的地位，更好的待遇，更重要的职责。他甚至可以开始攒钱，或许有一天……

但为什么，他感觉不到纯粹的开心？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格里高利的话：“……欣赏价值。”

“损失她，你一无所有。”

他和和叶在生死边缘挣命换来的“价值”，成为了他晋升的阶梯。这感觉无比复杂。他确实需要权力和资源，他答应过和叶要一起往上爬，要活下去。但这种方式……仿佛他们的痛苦和牺牲都被冰冷地量化、评估，然后换成了冷冰冰的晋升令。

他停下脚步，透过走廊的观察窗，望向下方遥远的地面。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孕育着无尽恐怖的大地。那些新发现的、如同噩梦般的巨兽……“前沿战术评估小组”……他即将要面对的更可怕的东西。

一股沉重的压力取代了最初的眩晕感。

晋升并非解脱，而是将他推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他不再是一个只需要执行简单命令的新人，他需要思考更多，承担更多。

而他最重要的“搭档”，此刻正浸泡在修复液里，为了他们共同的生存而承受着漫长的修复之苦。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经过严格过滤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无论多么复杂，路总要走下去。他必须变得更强，更有能力。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带她一起回来。

他看了一眼医疗中心的方向，然后转身，向着新的职责所在走去。脚步渐渐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