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到了那个会自己走路的黑色圆盘,梦到了秦诗玥脸上那从未见过的、如同春日冰雪消融般的灿烂笑容,还梦到了那些被印在纸上的奇妙方块字。
翌日清晨,当芙兰再次从秦诗玥身边醒来时,心中那份恐慌感,已经比昨天淡了许多。
她没有再慌张地跑下楼,只是安静地坐在床上,等秦诗玥起身后,乖乖跟着去洗漱。
等两人都收拾妥当,她才像一只黏人的小猫,默默地跟在秦诗玥身后,一起下楼准备早餐。
早餐依旧是温热的牛奶燕麦粥。
芙兰已经能较为熟练地使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优雅得像一位正在享用宫廷茶点的小公主。
饭后,芙兰怀里抱着那本厚重的书,乖乖地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坐下,两腿并拢压在身下,是个标准的鸭子坐姿势。
秦诗玥原本坐在沙发上,如同大人看管小孩子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也在她身旁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小时,秦诗玥就发现了一个新的、令人头疼的问题:儿童读物已经完全无法满足芙兰那堪称恐怖的学习能力了。
书里的内容,芙兰不仅全都认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当秦诗玥指着猫的图片时,芙兰不仅能清晰地念出“māo”,还会歪着头,用她那独特的、古雅而又磕磕巴巴的腔调,补充一句:“温暖……柔软……守护者。”
显然,她已经将这个词语和昨天那些保护她的小家伙们联系在了一起。
这本书对她来说,已经太幼稚了。
秦诗玥看着求知欲旺盛的芙兰,沉吟片刻,再次拨通了司机张叔的电话。
“张叔,麻烦你帮我送一套书过来。”电话接通后,她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全套语文教材,最新版的。对,现在就要。”
半小时后,一摞崭新的教科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被整齐地摆在了芙兰的面前。
秦诗玥随手拿起三年级上册语文教材,翻到了其中一篇经典的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们试试这个。”
秦诗玥指着标题,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念了出来。芙兰也跟着认真地模仿。
然后,秦诗玥开始逐段逐句地为她朗读这个悲伤的童话故事。
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平稳,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在这间安静的客厅里缓缓回响。
芙兰听得无比专注。凭借着她超凡的记忆力和已经初步建立的词汇库,她竟然能大致理解这个故事的轮廓。
当秦诗玥读到小女孩在幻觉中看到烤鹅、看到温暖的圣诞树时,芙兰的金色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为小女孩感到开心的光芒。
但当读到最后,小女孩在寒冷的清晨,嘴角带着微笑被冻死在墙角时,芙兰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的小嘴微微张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悲伤和困惑。
故事读完了。秦诗玥看向身边沉默不语的芙兰。她发现,这个银发少女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汽。
“为什么?”芙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指着书上那个小女孩的插图,艰涩地问道,“为什么……没有人……帮她?”
芙兰那副悲伤得仿佛故事主角是她自己一般的模样,让秦诗玥心中微微一动。
她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去解释:“因为……她很穷,没有钱,而其他人……很冷漠。”
芙兰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在她成长的精灵族领地里,精灵们的生活物资是共享的。
族中的长老与守护者,会主动庇护弱小的同族。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因为没有某种东西而眼睁睁看着同胞死去的情况。
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这个对她来说过于残酷的人间规则。
良久,她才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着秦诗玥,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秦诗玥……你,很好。”
你和他们不一样。身为人类,你没有因为我穷、没有因为我来历不明,就对我冷漠。
秦诗玥听懂了她话语里那份笨拙但又无比真挚的感激,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芙兰……想告诉你。”芙兰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关于……我。”
秦诗玥注视着芙兰那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
于是,芙兰用她那还不太流利、磕磕巴巴的汉语,夹杂着一些秦诗玥听不懂的精灵语词汇和笨拙的肢体比划,开始讲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我的家……”芙兰的眼神飘向窗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树,叫……世界树。”
她伸出双臂,努力比划着树的巨大,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小声说:“它……生病了,很疼……叶子,都掉光了。”
秦诗玥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
“长老们……让我……找种子。”芙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远方,“很重要的东西,能……救它。”
“你一个人?”秦诗玥忍不住轻声问。
“不。”芙兰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还有……希雅,我的……伙伴。” 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形状,“白色的……小老虎。”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传送门……坏了,很大的风……希雅……不见了……”
讲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秦诗玥看着她,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芙兰的头顶上,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秦诗玥的手很温暖。
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一股熟悉的的纯净能量,再次缓缓地流入芙兰的身体,安抚着她因回忆而翻涌的痛苦,也滋养着她几近枯萎的魔力。
芙兰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了秦诗玥温暖的手掌上。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秦诗玥微微一愣。
芙兰抬起那双湿漉漉的金色眼眸,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安,她努力地解释道:
“对不起……我……需要你。”
看到秦诗玥眼中流露出的些许困惑,芙兰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周围的空气,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里……没有……魔力。”她用手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手势,然后指向秦诗玥,眼神变得无比明亮,“但是,你有。很温暖……像……世界树。”
她试图组织更复杂的句子,但最终只能用最直白、最能表达核心意思的词语,艰涩地说道:
“我们……精灵……没有魔力,会死。”
她顿了顿,用了一个秦诗玥刚刚教过她的、也是她此刻最能感同身受的比喻:
“就像……鱼……离开……水。”
这句磕磕巴巴的比喻,像一道惊雷,在秦诗玥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芙兰这两天所有的行为:寸步不离的跟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她身边蜷缩,每一次触碰时,对方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安心感,以及……在自己掌心下,那依赖又亲昵的磨蹭。
她终于明白了。
说出这一切的芙兰低着头,娇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敢去看秦诗玥的眼睛。
她又用了一些破碎的词句,补充了关于她故乡的一些零散片段。
…………
当芙兰终于讲完,用一种紧张而又期盼的眼神望着她时,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诗玥没有立刻说话。
她站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为芙兰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
她的大脑,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足以颠覆她过去十八年所有认知的信息。
异世界……魔法……世界树……精灵……
这些词语,对她来说,都只存在于那些奇幻小说的书页里。
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自称是精灵的女孩,正坐在她的客厅里,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该相信吗?
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秦诗玥的脑中,瞬间就闪过了十几种更科学、更合理的解释:创伤后应激障碍、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甚至是某种罕见的、由遗传基因导致的幻想类精神疾病。
她完全可以为芙兰构建出一个合乎逻辑的悲惨身世:一个在某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在童话书里看到了这些奇幻的故事。
最近,她的家园可能遭遇了某种巨大的灾难(比如火灾或事故),她唯一的宠物希雅(一只白色的小猫或小狗)也在灾难中失踪。
巨大的精神创伤,导致她将幻想与现实彻底混淆,逃了出来……
这个解释,完美,严谨,且符合科学。
可是……
秦诗玥的目光,落在了芙兰那双毫无防备的、纯净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眼眸上。
她想起了昨晚,那股凭空涌入自己脑海的、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
她想起了芙兰那超越人类极限的学习能力。
她想起了那些在雨夜里,用身体为她取暖的、通人性的流浪猫。
还有那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瑕、绝非伪造的尖耳朵,以及芙兰那如瀑的银发。
科学的解释,在这些无法辩驳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秦诗玥端着牛奶,重新坐回芙兰的身边。她没有去戳穿,更没有去质疑。
因为她从芙兰的眼神里,读懂了一件事:芙兰自己,是如此坚定地、百分之百相信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对她来说,那就是她的真实。
而对于秦诗玥来说,去争论其中的真伪,已经毫无意义。
无论她是谁,来自哪里。
她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的故乡,你说是叫利姆雷雅,对吗?”秦诗玥看着她,轻声问道。
她的语气,不是在质问,而是在确认一个她愿意去相信的故事。
芙兰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是个很美的名字。”秦诗玥将那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了芙兰的手中,“以后,在找到回家的路之前,这里就是你的家。”
秦诗玥的语调依旧冷静,但字字笃定,不容否认。
芙兰接过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了心底。
她望着眼前这个明明听了一个如此荒诞的故事,却没有丝毫怀疑,反而给予了她最大温柔和包容的黑发少女,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试图用吞咽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而秦诗玥,则拿起那本小学语文教材,翻到了新的一页,用她那清冷而又平稳的声音,轻声说道:
“好了,我们继续。这个字,念家(ji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