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那声带着颤抖的惊呼,让附近几个摊位前讨价还价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们下意识地循声望来,目光先是落在老妇人惊疑不定的脸上,随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聚焦在艾伦身上。

好奇、怀疑、鄙夷、看热闹不嫌事大……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齐刷刷地扎向艾伦!

原本充斥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的市场,以艾伦为中心,迅速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玛丽安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她下意识地靠近艾伦,手指悄悄攥紧了裙摆下的口袋——那里藏着她的“小工具”。

安娜也瞬间收起了吃货的快乐,像只受惊的小动物,飞快地把没吃完的烤串藏好,小心翼翼地缩到艾伦背后,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琥珀色眼睛。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艾伦,却像没事人一样站得笔直。

他可太熟悉这种被无数充满敌意和厌恶的目光注视着的感觉了。

上周目在圣诺拉纹章学院的毕业晚宴上,他就是在这样冷眼旁观中,被莉薇娅一剑穿心。

目光还是那些目光,艾伦却不再是曾经那个杂鱼反派。

如今的他是神之使者,是立志掀翻整个旧世界的超级大反派!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拯救这群迷途的羔羊。牧羊人,难道会害怕他的羊群?

艾伦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站在那里,像一堵无形的墙,稳稳地顶住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目光坦然地向四周扫视过去。

那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温度,被他看到的人,心头那点鄙夷或好奇,竟像被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短暂的死寂过后,更大的声浪轰然爆发!

“艾伦·德·拉瓦尔?那个混账玩意儿怎么会在这儿?”

“天老爷!真是他?他怎么穿得跟个平民似的?”

“看着是有点像……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

“听说了吗?他掉河里差点淹死!醒来后人就变了!”

“真的假的?怕不是被水鬼附身了吧?”

“什么水鬼!我看是被邪神盯上了!邪教的人都找上他了!”

流言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扭曲、放大,越传越离谱。

艾伦听着这些议论,非但没有生气,眼睛反而亮了起来。

好机会!明天就要去见卢西恩大主教了,不如今天就先来个预热!

嘻嘻嘻,卢西恩大主教,我要给你准备一个意外惊喜呀!

他脸上旋即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

艾伦拍掌的声音不大,却像是瞬间施展出了一记强力的安定心神魔法。

距离艾伦最近的人率先停下了议论,紧接着,安静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去。

嘈杂的声浪逐渐平息,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站在人群中心的少年。

“各位街坊邻居,”艾伦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清晰地传遍了这个小角落,“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我艾伦·德·拉瓦尔的名字,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光辉事迹’。”

他深吸一口气,坦然道:“没错,我就是拉瓦尔家那个曾经无可救药、堕落不堪的混账败家子,艾伦·德·拉瓦尔!”

人群里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艾伦眼尖,看到旁边有个卸货用的大木箱。

他灵巧地翻身站了上去,瞬间成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

站在高处俯视人群,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在过去的某个轮回里,艾伦为了破局,亲手在王都掀起过一场浩浩荡荡的革命!

决心反抗暴政的市民攻占了监狱,在街头筑起街垒,成功击退了王都卫兵的数次进攻,直到——

寄宿纹章者出现在了市民面前。

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屠杀,艾伦战至最后,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寄宿纹章者对普通人的碾压,是何等的恐怖!

从此以后,他便疯狂寻找凭凡人之躯战胜寄宿纹章者的方法。

艾伦加入猩红螺旋教团的黑历史,便发生在这段魔怔时期。

在过去的轮回里,艾伦经常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他与人民群众有种天然的亲切感。

他相信,眼前这些对他带有敌意的市民,最终会成为他最坚定的盟友。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们接触了就能明白。

“亲爱的市民同胞们,请保持安静,听我说!”

艾伦瞬间进入政治家模式,声音抑扬顿挫,肢体语言自然流畅,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各位平时若是在街上看到过我,应该对我过去那副人嫌狗厌的鬼样子还有点印象吧?”艾伦自嘲地笑了笑,“我想,我干过的那些荒唐事——酗酒、斗殴、仗着身份欺负人、挥霍无度,大家可能都听腻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沉痛:“但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今天,我想在这里,在诸位面前,进行一次公开的忏悔!把我过去的罪孽,摊开在阳光下!”

他如同站在无形的审判席前,语调悲伤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他讲拉瓦尔家的发家史,讲他温柔美丽的母亲伊莲娜,讲父亲贝尔纳的冷漠与疏离,最后,讲到了母亲的病逝,以及那份刻骨铭心的憎恨。

讲到母亲时,艾伦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在地球上的母亲。

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他多想回家,多想再吃一口妈妈做的家常菜,哪怕只是听她说句话也好。

可惜,就像原主失去了母亲一样,他这个穿越者,恐怕此生都无法再与母亲相见。

如果他在母亲去世前就穿越了……那对父母来说,该是多大的悲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他比谁都懂。

这份真实的悲伤彻底融入了他的讲述,说到动情处,他声音哽咽,眼眶泛红。

艾伦的故事和流露的真情,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原本那些带着敌意的目光,渐渐被同情和理解取代。

随后,艾伦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苦涩和悔恨。

他讲自己如何为了报复父亲,一次次做出更出格的事,让老父亲在贵族圈里颜面扫地,一次次低声下气地替他收拾烂摊子。

他讲自己如何因为迁怒而肆意欺凌无辜的女仆玛丽安;讲自己如何在纸醉金迷中一步步滑向彻底的堕落和自我毁灭;最后,他讲到了那冰冷的湖水,讲到了溺入黑暗时的绝望,讲到了那仿佛来自天外的启示之光,讲到了醒来后的重生与迷茫。

他的故事并非杜撰,原主的记忆碎片混合着他此刻真挚的悔意,让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感染力。

吃瓜群众们听得全神贯注,还有什么比一个恶贯满盈的少爷亲口忏悔、揭露贵族圈黑暗更刺激的?

比起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正主带着血泪的讲述显然更具冲击力!

艾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上周目,王太子就是用“压榨百姓”的罪名处死了他父亲。

这周目,他必须提前为父亲正名!

“我的父亲,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他并非生来就是贵族!”艾伦的声音带着一丝骄傲和心疼,“他和在座的许多人一样,出身商贾!靠着祖辈几代人的勤恳积累,才得以穿上贵族长袍,成为包税人!他本指望以此庇护家族,却没想到接手的是一片早已被天灾人祸榨干的土地!”

“他不忍心对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农夫举起鞭子,于是默默地、独自一人承受着这足以压垮整个家族的巨额亏空!而我……”

艾伦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的自责,拳头紧握:“我这个不孝子!却完全无视了父亲的艰辛与出身!用我那些愚蠢至极、堕落不堪的行为,不仅未能分担他的重担,反而为他,为拉瓦尔家的声誉,也为在座可能因我过去的恶名而蒙羞的诸位,增添了无数的麻烦与困扰!我……深感羞愧!无地自容!”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人群,声音洪亮而坚定:“自我从混沌中醒来,感受到主的启示那一刻起,我便已下定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向着黑压压的人群,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非常具有匠人精神、近乎垂直的鞠躬礼,声音清晰而有力。

“若是各位父老乡亲不嫌弃,请你们看着我的变化!看着我如何用行动去弥补过去的过错!如果各位嫌弃我,认为我罪无可恕……”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那么,就请用你们手中的蔬果、臭鸡蛋,砸向我吧!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他弯着腰,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

广场上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有审视,有犹豫,有复杂,还有——警惕!

艾伦早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些可疑的身影。

他们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面无表情,眼神像冰锥一样锐利,即使在刚才最热烈的议论中也保持着异常的冷静。

此刻,他们冰冷的目光依然牢牢锁定着他。

果然,异端审判庭无处不在。

艾伦恐怕刚到市场,就已经被盯上了。

一秒,两秒,三秒……预想中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并没有飞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唉……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他父亲……老拉瓦尔子爵确实是个好人。”有人低声附和。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装的……”

“神启……难道是真的?!”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错呢……”

市民们其实并没有真的被艾伦“本人”骚扰过。

他们之所以厌恶他,更多是把对全体贵族的怨气,投射在了他这个“恶名昭彰”的具体目标上。

如今,他们重新认识了这个“迷途知返”的少爷,那份敌意自然烟消云散。

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不再是纯粹的鄙夷和愤怒,而是掺杂了同情、感慨和一丝希望。

终于,一个掌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掌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最终汇成了一片真诚而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开始叫好。

“说得好啊!艾伦少爷!”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们看着你呢!好好干!”

“以后对你父亲和那位女仆小姐好点!”

“像个男子汉!”

艾伦缓缓直起身。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泪水。

这泪水并非全然伪装。

人民群众此刻展现出的这份朴素而直接的善意、这份愿意给予“迷途羔羊”一个机会的宽容,像一股暖流冲击着他的心房。

这是上周目他孤独死去时,最想要得到的温暖。

几个年轻的姑娘红着脸,将几支刚买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花塞到了艾伦手里。

受欢迎的感觉……还挺不错的嘛!

当然,艾伦需要忽略掉旁边玛丽安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她正死死盯着那几个送花的姑娘,眼神里的独占欲和杀气都快凝成实质了!

“谢谢……谢谢大家……”艾伦捧着那几支朴素却芬芳的野花,声音哽咽,带着真挚的感动,“谢谢你们愿意原谅我,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从今以后,我会用我的行动,为我的过去赎罪!”

当艾伦跳下木箱时,瞬间被一个“人形炮弹”给撞了个满怀!

“呜呜呜!艾伦你好可怜啊!”安娜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全蹭在艾伦衣服上,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抱住他,“我再也不偷吃你家的点心了!呜呜呜……”

“玛丽安……救……救我……”

艾伦没法关注点心不翼而飞的真相,他感觉自己快被勒断气了。

同样沉浸在艾伦过往故事中、眼角还挂着泪痕的玛丽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费了好大劲才把安娜从艾伦身上扯下来。

她看着艾伦,眼里满是心疼。

她彻底理解了这位恶役少爷的悲伤,理解了他当初渴望的死亡,明白了她推他下水时,他脸上那解脱的微笑意味着什么。

能和艾伦成为主仆,成为兄妹,这一切,一定是主的旨意。

艾伦是救赎世人的神之使者,而她,是救赎艾伦的、只属于他的使徒。

玛丽安不需要奢求太多,她只要留在艾伦身边,神的乐园便为她敞开了大门。

当艾伦的身份被发现时,仿佛踏入了一个充满敌意的丛林。

然而此刻,当他离开这个小广场时,却被热情的民众簇拥着,带着善意的目光和鼓励的话语送别。

艾伦临走前,那位卖饰品的老妇人,还免费把那个漂亮的蝴蝶发饰塞到了艾伦手里。她面容慈祥地说:

“拿着吧,孩子,把它送给你的‘妹妹’。”

说这句话时,老妇人对玛丽安点了点头,目光夹杂着同情与欣慰。

她似乎已经看出来,艾伦的这位可爱的“妹妹”,正是他故事里那位可怜的小女仆。

一个新的故事,关于浪子回头、神启重生的故事就在这个下午,在卢西恩下城区的市井烟火中,开始生根发芽,注定将以燎原之势传遍王都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过程,已然无法阻挡。

混在人群中的异端审判官及其随从们面面相觑,脸色都极其难看。

专门负责监控艾伦的维克多·索伦,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见过太多打着神的名义招摇撞骗的神棍,那些人眼中只有贪婪和算计。

但眼前这个艾伦·德·拉瓦尔,他的泪水,他的悔恨,他话语中的真诚,以及他此刻收获的民心都太真实了!这比任何伪装都更可怕!

他想起了宫廷里某位大人物曾说过的一句充满政治智慧的话:“你必须站到某人的后面,才能从背后给他一刀。”

这个艾伦,现在不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地站到了教会的身后吗?

他什么时候会捅出那致命的一刀?

“快!”维克多·索伦对身边的下属低吼道,“立刻!快马加鞭!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汇报给卢西恩大主教阁下!立刻!马上!”

与乱作一团的审判官不同,在市场边缘一个卖旧货的破烂棚子后面,一位半大的少年正用复杂无比的目光盯着艾伦离去的背影。

这位少年约莫十五岁,身材瘦小灵活,像只时刻准备钻洞的耗子。

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外面套着一件同样破旧、磨得发亮的皮背心,腰间鼓鼓囊囊地系着一条宽布带,上面似乎藏着不少“小玩意”。

他乱糟糟的棕色头发下,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震惊和迷茫。

“喂!‘麻雀’!”旁边一个同样年纪、脸上长着雀斑、看起来更急躁的少年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发什么呆呢!刚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听那家伙瞎扯淡,多好的机会啊!肥羊满地走!你怎么不动手?!白瞎了老子给你打掩护!”

被称为“麻雀”的少年猛地回过神,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雀斑少年的后脑勺上:“蠢货!动动你的猪脑子!没有拉瓦尔家的名号给咱们当挡箭牌,你以为就凭咱俩,还能在这王都的下水道里蹦跶几天?”

“你忘了上个月你偷面包铺那半条黑面包,被那个胖子抓住差点打断腿的事了?要不是最后关头老子急中生智喊了句‘钱记在拉瓦尔少爷账上’,你能全须全尾地跑出来?早他妈被扭送地牢喂老鼠去了!”

“那……那现在不也一样打着他的旗号……”雀斑少年捂着脑袋,不服气地嘟囔。

“一样个屁!”麻雀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指着艾伦消失的方向,“你没看见吗?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变了!彻底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对咱们爱答不理、但好歹默许咱们用他名头的混账少爷了!”

“他现在要‘重新做人’!要‘洗心革面’!你觉得他还会容忍咱们继续打着拉瓦尔家的旗号偷鸡摸狗,败坏他好不容易才洗白一点点的名声吗?”

雀斑少年愣住了,似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麻雀瘦小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忧虑和狠厉,“你马上回去!召集所有人!出大事了!我等会去看看能不能和这位爷再聊上两句。要不然,咱们这群真正的、见不得光的老鼠,搞不好末日真的要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艾伦离去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攒动的人头和喧嚣的市声,那个黑发少年的身影已然不见,却留下了一片足以颠覆他们灰色世界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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