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太上!山门外……仙盟使者驾到!为首者是天鉴阁主,玉玑子真人!还有……还有天罡宗、流云剑派的长老随行!他们声称奉仙盟谕令,前来恭贺我宗除掉孽兽,并共商修行界未来大计!”
那执事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天鉴阁主玉玑子,俗名赵立春,在仙盟中素来以刻薄寡恩、手段强硬著称。
其执掌的所谓“天鉴阁”之“天鉴”二字,便是自矜明察秋毫,专司纠察各宗门“逾矩”之事。仙盟麾下多少宗门对他敢怒不敢言,只因他那柄玉尺,量的是“规矩”,打的却是顺逆。
天罡宗、流云剑派……
此二宗百年前曾约与三一剑宗为兄弟,却在莫停杯之师尊牺牲后悍然反目,吞下一大笔未结清款项的灵材订单,此后更是趁门主新丧,宗门动荡的缺口,联合众多宗门,鲸吞三一剑宗近乎全部的交易渠道,令本该虎死不倒架的三一剑宗瞬间周转不开,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恶性循环。
并且,在那之后,原先还在仙盟众宗中排在乙等末尾的这两宗门在尚未完全消化三一剑宗的“遗产”之时,便在彼时仍是“代”阁主的玉玑子的大力举荐下一举迈入乙等上游,与此同时其所需承担的仙盟任务却仍是乙等末流,甚至丙等的水平。
其间蝇营狗苟,利益输送,只要不是痴傻之人,皆能一眼看穿。
只是迫于“天鉴阁”之权柄,加上事不关己,大多数人都选择听之任之。
此刻,三人联袂而来,其意昭然若揭。
莫停杯眼神骤然一冷。
仙盟……来得可真快。
这边孽兽伏诛的欢呼尚未散尽,那边打着“恭贺”旗号的豺狼便已叩门!
他们定是早已在暗处窥伺,只等三一剑宗倾尽全力斩杀孽兽后,意图趁自己元气未复、油尽灯枯之际,前来施压攫取利益!
只不过……他们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自己杀孽兽的动作太快,师妹晋升金丹的消息还未送达……
莫停杯的心中迅速闪过诸多念头,开口时心底已有三分算计。
“知道了。”莫停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大开山门,请使者们至‘揽星台’奉茶。告知韩昱,按最高规格接待,不可失了礼数。我随后便到。”
“是!”执事如蒙大赦,连忙御剑而去。
揽星台高悬于主峰之侧,云海环绕,本是宗门接待外宾、俯瞰山河的雅致之地。此刻,台上檀香袅袅,仙茗飘香,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与暗流。
仙盟使者一行已落座。为首的玉玑子真人,身着玄色云纹道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手持一柄玉尺,神态看似平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揽星台,目光尤其在那些侍立的三一剑宗弟子身上停留,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天罡宗来的是一位魁梧壮汉,面如重枣,气息沉浑如山岳,背后一对鎏金短锏隐现雷纹。他此刻竟闭目端坐,似在养神,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之中隐约传来风雷之声,透着毫不掩饰的霸道。
流云剑派的长老则是一位气质阴柔的中年文士,面皮白净,手指修长,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闪烁游移,让人看不透深浅。
当莫停杯的身影出现在揽星台入口时,台上的气氛骤然一凝。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审视,有探究,有忌惮,更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贪婪。
玉玑子率先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莫道友!经年未见,风采更胜往昔!此番只身斩灭万载孽兽,为天下除一大害,功德巍巍!贫道奉仙盟法旨,特率同道前来恭贺,并代仙盟奉上贺仪!”
他声音洪亮,姿态无可挑剔。只是,他虽口称“奉上贺仪”,却不见丝毫礼单呈上。
“玉玑子道友过誉了。”莫停杯步履从容,行至主位安然落座,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疏离而客气,“斩杀孽兽,乃宗门历代先辈前赴后继,血战积攒之功,莫某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而已。仙盟远道而来,盛情拳拳,三一剑宗上下,铭感五内。”
他目光平静掠过另外两人:“天罡宗的熊道友,流云剑派的柳道友,别来无恙。”
那魁梧的熊长老鼻腔里哼出一声闷雷般的声响,算是应答,眼神却有些闪烁避让。
那柳姓文士则微微一笑,语气圆滑恭敬:“莫道友客气了,我等听闻贵宗大喜,特来沾沾这‘斩孽’的福气。”他笑容可掬,宛如故友重逢。
莫停杯心中却冷然。
这位柳文士,当年可是他师尊的座上宾,口口声声的莫逆之交。
师尊战死之后,正是这位“挚友”,第一个以“代为打理、以免资敌”为由,出面将三一剑宗名下的大批产业和往来渠道,“公平”地分拆给了在场诸宗。
其手段之“圆融”,心肠之冷硬,令彼时手段尚且稚嫩的莫停杯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玉玑子呵呵一笑,重新落座,话锋却如绵里藏针,悄然转向:“莫道友过谦了。三一剑宗有道友这等擎天之柱坐镇,门下弟子亦皆神秀,中兴之象已显,实乃我修行界之福啊。”
他捋了捋长须,语气陡然变得语重心长:“然则,当今天下看似承平,实则暗流汹涌,上古魔踪隐现,九幽余孽蠢蠢欲动。仙盟统御四方,维系天地秩序,深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地盯着莫停杯,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
“不知莫道友此番雷霆手段,斩除那积年老魔,可曾……觅得何物?或许其中,便有关乎天下安定的紧要线索?”
话音徐徐落下。
揽星台上,风声、云涌声、乃至呼吸声,仿佛瞬间被抽空。
天罡宗熊长老环抱的双臂肌肉微微绷紧,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流云剑派柳文士手中转动的青玉扳指倏然停住,眼底精光一闪。
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如同无形的钩索,牢牢钉在了主位之上。
莫停杯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宛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这帮鬣狗!
他们难道不知道,真龙子不可辱?
即便是魔化了的真龙子,同样不会给敌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战利品。
不对!
这老杂毛是在勒索贿赂!
莫停杯几乎就要拔剑,可却在余光扫过身旁强作镇定的几位弟子时熄了怒火。
眼下三一剑宗仅有一名刚刚突破的金丹道君,而仙盟却是由最早破入金丹之境的几位修士创立,几位阁主皆是某一位甚至多位金丹的代言人……
即便是拿前几日巡查使冲撞师妹金丹大驾一事作文章,只怕也难有成效。
莫停杯心中算计,最终还是在心底暗自叹息。
如今实在是不太方便与仙盟撕破面皮。
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伸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盏,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白玉盏中载沉载浮的翠叶,目光低垂,仿佛那茶汤之中,另有一番天地乾坤。
盏中翠叶舒展,犹如一柄柄微缩的青翠小剑,在澄澈的汤水中沉浮不定,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玉玑子,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
“玉玑子道友心系天下,莫某佩服。只是……三一剑宗僻处边陲,仰赖先辈余荫,斩一孽兽,不过是守土尽责,安敢妄谈什么线索功德?天下大势,仙盟高瞻远瞩,统御全局,我等山野宗门,唯有谨遵法旨,恪守本分而已。”
话里虽听不出尊卑,却已是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更是将仙盟高高捧起。
言下之意却清晰无比:仙盟家大业大,统管全局,何必来向我们这一穷二白的“乡野小宗”索要好处?
玉玑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快,面上笑容却不变:“莫道友过谦了。能到道友这般境界,已是天下罕有,更遑论敢于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同那头遗祸多年的孽**手。莫道友之高风亮节,实在是令贫道佩服啊。”
莫停杯心底冷笑,面上却不露半分。
老杂毛眼见自己不上套,开始给自己戴高帽了。
这老杂毛,若是再不识相,自己倒也不介意做过一场。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他便感觉到自身的力量又强大了一丝。
虽然仅是一丝,却也足以让先前仅有把握杀败眼前三人的他多出了十分保护宗内弟子的余裕。
师妹的出场,还是留在日后,借那一船被封印在长明里的巡查使,找仙盟麻烦的时候再用吧。
暗自传音安抚了暗中蠢蠢欲动的江浸月,莫停杯指节轻叩茶盏,白玉盏底与云石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微响。
这声响不大,却似一道无形涟漪荡开,台上流转的云气为之一滞。
“赵道友,”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如初春冰面下暗涌的寒流,“莫要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并非磅礴浩大,却极端凝练锋锐,自他周身无声弥漫。
并非刻意施为,更像是他稍稍卸去了一层始终包裹自身的无形剑鞘,泄出了一丝真实的光焰。
玉玑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
他手中那柄号称能量天下规矩的玉尺,竟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嗡鸣,尺身灵光微黯,仿佛被无形的锋芒所慑。
他身后,那天罡宗的熊长老肩膀猛地一沉,瞳孔中雷光一闪而逝,原本如重枣的面色更沉凝了几分,宽厚如山岳的背脊不自觉微微绷紧。
而那位一直把玩扳指的流云剑派柳文士,指尖的青玉扳指骤然停止转动,被他紧紧攥入掌心,手背上青筋微凸。
他们猛然记起一件动身之前曾被他们刻意抛之脑后的事——
眼前这位,乃是整个修真界千年不遇的奇才,不过五十载春秋,便已登临紫府之境;更曾孤身镇守九幽,杀得边陲三十载太平无事,被世人尊为“清世平劫剑尊”的——当世最强紫府!
原先他们都以为,在斩杀那头可怖孽兽之后,这莫停杯纵不奄奄一息,也必是身受重创。先前他那看似退让的姿态,还被他们暗自解读作心虚气短。
可如今看来,他那看似平和的身形之后,却仿佛悬着一柄半出鞘的青锋!
只是寻常立于此处,周身三寸三之地却宛若自成界域,连星光流过都似乎微微一滞,一股无形剑意已无声弥漫开来,并不霸道,却凛冽至极,仿佛一念动便可斩断因果、劈开云海!
这哪里是有什么重伤的迹象?!
分明是临阵悟道,再做突破了!
先前的言辞婉转,不过是苍龙敛爪,猛虎瞑目,暂收锋芒罢了!
莫停杯眸光扫过三人,将他们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哂。这一丝力量的宣泄,恰到好处。
远处分来一丝神念关注此地的江浸月却是暗中在那三人的身上留下了一些小礼物。
师兄是君子,她可不是
他并未再看玉玑子,反而抬手为自己斟了七分满的茶汤,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只听得他语气仿佛闲谈,却又字字清晰:
“仙盟贺仪,三一剑宗心领。至于孽兽的残骸魔元,皆已被本座以真火炼化,点滴无存,以免污秽天地,滋扰四方清净。倒是……”
他话音微顿,抬眼看向玉玑子,唇角似笑非笑,“日前有几名巡查使,驾御星槎,不慎冲撞了本宗禁地,被门下弟子暂且‘请’下去休息了。彼等自称奉天鉴阁钧令行事,不知赵道友……可知此事?”
这话半真半假,但却歪打正着,刚巧戳中玉玑子心底一桩隐秘!
玉玑子眼角猛地一跳,那抹强撑的和煦笑容彻底消失,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揽星台上,云海翻涌,茶香依旧。
只是攻守之势,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