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剑宗,镇孽塔地底深处。

此地终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灵气短时间内大量注入后特有的焦灼气息。

数十面巨大的灵髓切出的法镜镶嵌在环形墙壁上,墙壁上的阵纹繁复得让人眼花缭乱,闪着灼眼的光芒。

若是以灵觉去看,就会发现这些阵纹不仅将几件法镜连成了一个整体,而且隐约连接着一处似乎不存在此世的空间。

这些法镜原本应大部分时间映照着一片翻滚不休、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与狂暴的能量流——那是被重重禁制隔绝在外的、属于孽兽睚眦的恐怖气息。

尽管无法直接监视孽兽的动向,但通过这套由曾经第二十五代守山长老粗创,上代宗主完善而成的子母阵法监视封印之地附近的能量波动,三一剑宗终究是能够不必接近那片凶险至极的绝地,也能较为准确地判断那头可怕孽兽的动向。

此刻,镇守此地的数十名弟子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镜面之中那代表孽兽存在的、稳定了不知多少年的狂暴能量读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骤然归零!

“哐当!”一名负责记录能量波动的弟子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墨水将他整洁如新的道袍打出了一道墨印。

他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变得一片“干净”的主镜,仿佛见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怎…怎么回事?能量反应……消失了?全部消失了!”

另一个弟子声音发颤,猛地从蒲团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法器架。

“是所有镜面!所有监测点位同步消失!这不可能!是法阵故障了吗?快查!”

一名颇有几分领导气质的中年修士强自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几乎是扑到主控阵盘前,双手飞快地掐诀排查,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然而,所有反馈都清晰无误地显示——监测法阵运行正常,未曾受到任何干扰。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不是故障!”一个年轻弟子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尽褪,却又涌起一种疯狂的、不敢置信的激动,“是……是它……消失了?孽兽……死了?”

这个词仿佛拥有魔力,瞬间击中了塔内每一个人。

死了?

那头折磨了宗门万载,让无数先辈喋血,如同梦魇般盘踞在裂谷深处的孽兽……死了?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死寂,然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和茫然!

“真的……真的死了?!谁?谁能杀了它?”

“是莫太上!一定是莫太上!刚才那股惊天动地的剑意你们没感受到吗?”

“对!莫太上之前出去了!定是莫太上出手了!”

“天佑三一!凌宗主的仇……得报了!得报了!”

一名年长的弟子已然老泪纵横,朝着裂谷方向噗通跪下,重重磕头。

激动的欢呼、哽咽的抽泣、语无伦次的呐喊、失魂落魄的议论……所有声音疯狂交织,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反复回荡,几乎要将镇孽塔坚实的塔身撑裂。

积压了万年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化为决堤的洪流,将常年值守于此、神经终日紧绷如弦的弟子们彻底淹没。

中年头目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激动,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恢复了秩序:

“肃静!立刻将此地情况详实记录!启动最高级别确认程序,向掌门和诸位太上长老紧急传讯!快!”

命令一下,弟子们才仿佛找回魂,强压着沸腾的情绪,手脚发抖却异常迅速地忙碌起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泪水与笑容,一种焕然新生的光芒在眼中闪耀。

-----------------

谷中的风已经歇了。

曾经撼动山岳的咆哮、剑光与魔气的激烈绞杀、以及那万载难消的恨意,都化作了此刻死寂的尘埃,缓缓落定,覆于焦土。

身侧就连空间都几乎不曾被惊动,可莫停杯却能感知到那里已多出一人。

一种熟悉的、仿佛自万古冰原深处弥漫而来的微寒,悄然浸润了他周身方寸之地,无需回头,便知是她。

江浸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莫停杯的身旁。

她与莫停杯并排而立,远远眺望着山谷的尽头,那片曾经禁锢着宗门万年噩梦、如今只余旷廖的深渊。。

良久,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问询,融入了这片过于安静的空气里。

“值得吗?”

莫停杯不语。

他负手而立,目光放得极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许许多多故去的影子和那段几乎将脊梁压断的沉重岁月。

回忆如同沉默的潮水,无声地漫上心岸。

三一剑宗在交到莫停杯手中时已几近称得上即将断代。

擎宗柱石尽数折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孽兽暴动,鲜血染红山阶,剑折阵破,魂灯熄滅如雨。

本就于风雨中飘摇的古老宗门,彻底滑向了濒临除名的深渊。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那时节,就连以往称兄道弟的所谓“兄弟宗门”也纷纷断了来往,唯恐被这衰败的晦气沾染。

更刺痛人心的,是仙盟的态度。

那群始终躲在棋局之外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曾多问一句,便冷漠地将“三一剑宗”这个曾响彻天下的名号,从那评定天下宗门、分配气运资源的煌煌金榜之上,轻轻一笔,彻底勾销。

这一划,便是近百年。直到今日,都未曾重新列回。

仿佛他们早已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不配再与天下群雄并列。

这一划,便是夺去了最后一口续命的元气。

自那时起,门中资源总是有几分窘迫,灵石、丹药、各色灵材……无一不缺。

弟子们的月例一减再减,修炼室的聚灵阵因缺乏维护而时常失效。

他这个代掌门,不得不常常压下宗门事务,敛去一身修为光华,以散修的身份,像最底层的淘金客般,四处奔波,钻营于那些危机四伏的秘境遗迹。

有些时候着急要购置各类灵材的现钱,他甚至会接取一些刀口舔血的悬赏任务,只为了挣取那一点点微薄的、能让宗门勉强运转下去的修行的资粮。

即便如此,自莫停杯奇迹般成就紫府,也过了数十年筚路蓝缕的艰难时光以后,宗门内那近乎干涸的资源流动,才像是被春风拂过的冻土,渐渐有了些许消融的迹象,重新变得顺畅起来。

这么多年来,夙兴夜寐,悬梁刺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燃烧了全部的光阴,一步步,将这艘几近沉没的破船,从万丈深渊的边缘,艰难地拖回浅滩,修补加固,终是让它重新扬起了帆,渐渐有了那么几分中兴的气象。

而如今,那仿佛不可战胜、压得历代先辈喘不过气来的宿敌,也终于饮恨于他的剑下,烟消云散。

门中更有师妹,成就金丹大道,登临此世绝巅,足以震慑四方宵小,护佑宗门下一个万载。

三一,已兴。

过往的腥风血雨,挣扎求存,无数的牺牲与付出,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它的答案。

种种纷杂的思绪,百年的重负,最终都在心湖中澄澈,汇作一句平静却重逾山岳的回答。

“值得。”

莫停杯转头看向江浸月,笑容温暖。

江浸月的目光与那笑容一触,竟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冰蓝色的眼眸下意识地躲闪开,微微垂落。

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这副笑容……和他当年在凡间泥泞的街角,遇到那个浑身脏污、蜷缩在墙角犹如被抛弃的小兽般的她时,所露出的那一模一样。

那般温暖,那般不容置疑,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坚冰。

却也那般……令人心碎。

“该回去了。小家伙们怕是要被吓一跳了。”

莫停杯笑道。

语气轻松,完全没有一个将死之人应有的反应。寻常得……令人心痛。

他率先踏出一步。

山川河流在脚下飞速倒退,不过片刻功夫,那座熟悉的、笼罩在氤氲灵气中的宗门山峦已映入眼帘。

-----------------

宗门护山大阵似乎早早感知到了他的归来,浩瀚的光幕流转荡漾,无声地为他洞开一道宽敞的门户。镇守山门的弟子远远望见那道自天边掠来的青色流光,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声浪骤然炸开:

“是莫太上!”

“莫太上回来了!!”

“恭迎莫太上回宗!!”

消息如同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裂沸腾,以惊人的速度传遍整个宗门。

越来越多的弟子从各处殿宇、洞府、演武场中蜂拥而出,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迅速填满了主道两侧的所有空间。

他们翘首以盼,目光炽热地追随着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眼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敬与激动。

关于镇孽塔异动和太上长老只身斩孽兽的传闻,已在他们中间野火般蔓延。

莫停杯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主殿前的高台之上,目光温润,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孽兽睚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已伏诛于我剑下。”

他稍作停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充分沉淀下去。

“万载血仇,今日得报。宗门大恸,自此而终。诸位弟子,可安心了。”

先前从镇孽塔传来的、那份确凿无疑的狂喜,此刻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凭依,彻底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

短暂的、近乎窒息的寂静之后,是足以掀翻云霄的震天欢呼与嚎啕痛哭!压在头顶万年、几乎成为呼吸一部分的沉重阴影,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莫停杯并未打断这宣泄的狂欢,只是悄然向迅速赶至身边的韩昱等几位核心真传弟子传音:

“妥善安排巡守,安抚弟子情绪,维持宗门秩序。一切细节,待金丹大典之后,再行议定。”

“是!谨遵太上法旨!”

韩昱等人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与震撼,躬身领命,脸上不见半分异样,迅速转身,高效而沉稳地开始执行命令,疏导人群。

莫停杯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些宗门未来的脊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

已有三代人杰,英秀辈出,何愁我三一不兴!

然而,无人注意到,在广场边缘一座偏殿的阴影角落里,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一道模糊的、身着黑袍的身影悄然浮现,仿佛自阴影中诞生。

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抹弧度冰冷诡异的唇角。

她静静地“望”着莫停杯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空间,落在他那被死气缠绕的残躯之上。

一声极轻的、带着某种玩味般的满意与深沉算计的低语,如同最危险的毒蛇吐信,在阴影中丝丝弥漫开来。

“莫停杯这家伙,居然当真敢主动放弃已经初窥门径的成道路,倒是我想象的要多几分血气。多了一个不怕死的紫府巅峰,倒是多了几分变数。”

她的手中把玩着一只晶莹如玉的指骨。

那指骨外表看似平平无奇,只是质地格外莹润。然而,在这枚指骨的周围,却紧紧缠绕匍匐着一枚漆黑的、不断蠕动变幻、散发出不祥与死寂气息的诡异符文。

那符文所散发出的气息,竟与当初叶惊凰在皇宫深处用以暗算夺取莫停杯修为的禁术阵纹同出一源,却显得更加古老、更加幽深、更加邪恶!

“睚眦那条长蛇终于死了。还是要多谢你,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改怎么取回大人的这一丝本源。”

“虽然与我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既然旧的锚点已除,新的‘门’也该打开了。”

黑袍下的目光似乎转向了一个未知的、更深邃的方向。

“真正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她低声轻笑,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消散在原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好好享受你这最后几日吧,莫停杯。你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阴影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刻意落后半步于莫停杯方才回到宗门的江浸月并未惊动众人。

她素来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场面。

就在她脚步刚踏上广场玉砖之时,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极不舒服的悸动掠过心头,绝美清冷的眉尖便没来由地微微一蹙。

她猛地侧首,冰冽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广场边缘那片阴影角落——正是那神秘女子落脚的方位。

然而她却只看到了一缕已经平息的空间波动。

她的心中不可避免地一沉。

广场上,劫后余生的喜悦仍在弥漫,然而,一股更深、更冷的暗流,已然开始无声地涌动。

真正的危机,从未远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