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爬过地平线,犁头在大地上划出九百道金弦。
种子在犁沟里蹦跳,撞响了地底的铜钟。
将苏拉的笑语不断撒进土里,幸福便会踮起脚尖。
你听,马蹄印里钻出嫩绿色的圣诗,胚芽正在诵读光的律令。
为大地刻下勤劳者的掌纹,不久之后,麦浪将在那里翻滚成光的汪洋。
所有的脊背,都在蒸腾美好的彩虹,所有低俯的姿态,终成通往天堂的拱桥。
播种者们扬起的手,都在临摹苏拉温柔的诗篇:“汗水不会是苦役,而是沸腾的酒浆。所有虔诚的,必会收获香甜。”」
——《圣时第四章·播种之月》
大队车马出现在冰莓村的北方山道上,欢喜的钟声在钟楼上敲响,田里劳作的人一个个站直了身体,孩童们丢下粪筐,尖叫着冲向村外。
多鲁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到了车队后方的辎重车,裂开大嘴,粗糙的手在一袋袋鼓胀的粮袋上抚摸。有了这些新补充的粮食,冰莓村收容外来者的压力将一扫而光。
芬恩双手揣在袍袖里,笑呵呵地看着马队里的黑色短发少女,不过,随着马儿的靠近,老修士那半边木腐脸上的扭曲微笑,渐渐僵硬。
马上只有卡瑞尔和雷娜特,那个熟悉的莉丝不在了,反而在埃纳尔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深棕色长发亚女。
雷娜特跳下马,走到芬恩面前,并不说什么,只是将一枚虔诚之章,递到了后者手上。芬恩垂着头,翻过铜章,摸着背面的几行小字,终于叹了一口气。
……
正式履任地方民务巡回官的雷娜特,不光带回了一万公斤的谷物,还带来了鹰堡的行政公文。
六十多名来自格里姆松德领的难民,被正式纳入冰莓村的名册。不过,他们现在还无法直接成为冰莓村的自由农,不分配耕地,而是依附佃农的身份。
和拥有耕地的希尔德马克领的自由农不同,格里姆松德领的土地所有权更加集中,底层民众其实相当部分都是依附佃农,所以这种安排,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不适。
冰莓村的老村民们,此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政策多少照顾到了他们的心情。近两个月的共同劳动,新老村民之间的距离早已大大拉近,但不代表在核心利益上,老村民会全盘无私。
按照雷娜特拟定的耕地佃租条款,新开垦出的四十公顷土地,在五年内全部作为公田,暂不分配。依附佃农也不直接承租具体的耕地,而是配合老村民参与集体劳动。
丰收之月后,新村民将直接获得谷物报酬,成年男性三百公斤、成年女性两百公斤,即便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和小孩,也能拿到一百公斤的谷物。
五年之后,新村民将以家庭为单位,获得耕地分配,从而成为真正的自由农。
当然,之前村公库救济他们的粮食,都会在这五年里逐步偿还——这不是冰莓村或是雷娜特本人的吝啬,而是公平,因为冰莓村从一开始,就不欠他们的。
雷娜特有着幼小的外表,但她在冰莓村里的个人威望,却是无人敢挑战的,新村民们自然也不敢提出任何异议,甚至还在亲吻雷娜特的裙边——这些内容,其实早就超出了他们能够想象的美好预期。
芬恩在雷娜特走后的时间里亲自督导,可是就算新加入了几十名新劳动,新垦土地的开发工作,在播种之月前也只完成了一部分:集中精力搞定四十公顷新耕地,但原本打算扩张种植的巨果莓新果林,被迫延期。
最初的一百六十公顷耕地,将要变成了二百公顷,雷娜特召集了村里的所有老人,重新规划今年度的四圃制轮作。
四十公顷的新垦地,将全部种植豆类,谷物种植面积扩大不少,总共达到八十公顷,并细分为三十五公顷变异黑麦、二十五公顷普通黑麦和二十公顷普通小麦,蔓菁维持四十公顷不变,最后四十公顷进行年度休耕。
每家每户,都将按照这个比例,重新调整自家的轮作面积。这是一种相对保守的调整,因为没人敢承担风险,雷娜特也不行,鸟粪石和硝石的效果,终归没人亲眼见过。
雷娜特还准备给商人马特写信,再预定一批牲畜。据那位自称学者的利奥波德少爷所说,变异黑麦的秸秆,营养更足,和草料、蔓菁茎叶混合后,能够饲养更多的牲畜。
这个播种之月,必然是极为忙碌的,不光要完成所有耕地播种,还要所有人晚上轮流去西面的山洞采挖鸟粪石和硝石。如果今年的收成显著,那这些本属于意外之财的鸟粪石和硝石,将成为鹰堡的新税征收项目。
希尔德马克领太穷了,阿斯特丽德只能给予耕地和巨果莓林的税收减免,鸟粪石和硝石的大规模开采,则必须为鹰堡的财政做出贡献。
……
村北的山谷溪流石滩,在开春之后,水道深了不少,附近的丘坡上,又多了一座坟堆。
这是卡瑞尔回到冰莓村的第二天。
多鲁带着挖掘工具走远了,新旧两座坟堆,无论是之前的无名亚女,还是莉丝,都装上了三角木架做成的墓碑。
莉丝的骨灰罐,是芬恩亲手放进墓穴的,这让亚尔娜非常激动。
全尸下葬,在动荡的年代,就是普通人都未必能享受的到,所以骨灰罐成为亚女的归宿,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结果。但是,死后得到一位教会助祭亲手安放骨灰罐,则是亚女们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芬恩没有对着《苏拉圣典》的篇文照本宣科,只是细数着莉丝生前的亮点——从田间地头的勤奋,到祈祷屋圣像前的虔诚;从战胜邪教徒的功绩,到清理山洞腐化污染的贡献;从探索黑域的勇敢无畏,到陪伴卡瑞尔洗罪的善良无私……
送葬的祷告很长,亚尔娜站在卡瑞尔身后,暗暗吃惊。她发现这位芬恩助祭异常啰嗦,不像是她所熟悉的那类教会神职人员——莉丝在冰莓村短短数个月的生活,被芬恩描绘得异常精彩,仿佛就不像是一个亚女。
不想影响卡瑞尔的心情,或者芬恩本身的心绪也不一定那么稳定,结束送葬祷告后,老修士走了,只留下卡瑞尔和亚尔娜还待在莉丝的墓前。
不再有旁人打扰,亚尔娜从斗篷里,悄然摸出了一个用石楠枝制作的花环,挂在了莉丝的木制三角架墓碑上,然后双手合在胸前,低头轻吟一首独属于亚女的送葬曲。
「露水写在你冰冷的掌心,在得以宽恕的灵魂里,孕出温柔的花朵。
当夜风翻动未烧尽的祷文,会有蒲公英接替,将沉睡的唇语带上天空。
诵读那些被赦免的词语,不再回望花海里你的残影。
时间到了,重新舒展你疲惫的膝,苏拉的宽恕正在到来,所有的责难正在远去。
看,石缝中埋藏的石楠树种子,正顶开压着它的诫律石板。
我会用你留下的半块镜子,照映花蕊里每一滴未能入口的甜蜜。
沉重的罪已经埋入深土,你未享尽的美梦,将走进我的现实……」
亚尔娜的声音很好听,这首《沉眠》大概是她第一次唱,有些不太熟练,断断续续,却十分认真。
悲伤,并非《沉眠》的主基调,反而是生命走到尽头的释然,以及对生者的温柔祝福,远比苏拉圣典里的拗口葬词更能打动亚女的心。
这些,不知道是几百年前哪位不幸成为亚女的诗人,在她拘谨而压抑的人生里,为身边不幸的同伴,以及将来的同伴,留下的抚慰诗篇。
黑色短发少女,单腿跪在墓前,在亚尔娜轻柔的念唱中,伸手抚摸着三角架墓碑,脸色沉静。那精致柔美的脸上,那双幽绿色的眼瞳,在投进山林树冠的光斑里,闪着不明意义的光泽。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理解你……”卡瑞尔垂下头,将最后一滴眼泪隐藏到了墓土里,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站起身,整理着身上的狩猎装、斗篷和武器,卡瑞尔的表情恢复如常,朝着跪在墓边的深棕色长发亚女,轻轻摆了下手:“走吧,莉丝,去帮妈妈干活。”
卡瑞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愣了下,但她却没有纠正这个错误,反而侧过身,轻轻摩挲腰间的短剑。
“卡瑞尔小姐,你都叫错第四次了,我不是莉丝!我叫亚尔娜!”亚尔娜的身体没动,慢慢直起腰身,偏过头,紧紧咬着嘴唇,那清澈的幽绿色眼瞳里,带着强烈的委屈。
卡瑞尔很强大,至少以后一定如此——这是亚尔娜从琳内娅那里得到的暗示,但她却总觉得,这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亚女提灯人,有着既不属于亚女,也不属于提灯人的偏执。
难道哥哥说的都是真的,愚者,就是一群认不清自己,也认不清现实与幻梦的疯子……亚尔娜有点难过,并非是卡瑞尔反复叫错自己的名字,而是对方那游离在外的冷漠和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