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守卫索恩维克的士兵，都换上黑色的罩衣。黑色的旗帜在鹰堡的制高点升起，代表着一位身份尊贵的贵族离世。
老伯爵的遗孀、艾琳夫人病逝了，经过来自教会的医者诊断，死于黑晶蜂蜜服用过量。这在帝国贵族圈里，过去几百年里已经至少导致十位男爵或主教以上的大人物死亡。
打着治疗肺病的借口，黑晶蜂蜜在帝国上流阶层被广泛滥用。男性为了追求床榻上威风八面的体验，女性为了永葆青春，总会出现一些过犹不及的悲剧——现在的艾琳夫人，大概也是如此。
长长的运灵队伍从鹰堡的城门洞里开出，穿过索恩维克的街道，朝着东北方山岭前进——那里索恩维克修道院的陵园，也是科勒家族迁封到希尔德马克后，历代家族成员的安葬之地。
一身黑色礼裙的阿斯特丽德，骑在当头的红马上，脸上戴着黑纱，在她身后的马车里，是已经失魂落魄的弟弟妹妹，再之后，就是装载艾琳棺椁的灵车。
黑橡木打造的沉重棺椁，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棺盖上还镶嵌着一块鹰冠盾徽，这就是艾琳夫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在灵车后，是希尔德马克领的所有封臣，无论他们之前分散在何处，此时都集中到队伍里，为科勒家族名义上的主母送行。
阿斯特丽德的父亲，或者父亲的父亲，都是比较吝啬的。贫穷的希尔德马克领，宫廷贵族已经完全取代了封地贵族，但男爵以上的封臣依然少得可怜，只有终身名号的勋爵成为希尔德马克领最多的封臣人群。
阿斯特丽德的爷爷的兄弟，那位老得几乎都可以直接搭送葬队伍顺风车的老男爵，差不多也快了。老男爵没有子嗣，等到他再去世，希尔德马克领的男爵就只剩下维达尔男爵一家。
以后，每年又可以节省至少十万克朗了……少女伯爵回头看了眼身后，黑色面纱下，嘴角出现一抹自嘲的微笑。
崎岖的山路尽头，一座掩映在山林绿植中、占地广阔的修道院隐隐出现。几十名同样黑袍的修士或贵族，已经在修道院一侧的陵园外等候。
参加艾琳夫人葬礼的外地贵族，只有两人。其中之一，就是来自瓦格斯特普领的莱茵哈德伯爵，这位利珀家族的年轻家主，以阿斯特丽德最亲密盟友的身份亲自到场，并被被推举为葬礼的主宾代表。
莱茵哈德的身侧，站着来自格里姆松德领的利奥波德勋爵。这位死皮赖脸待在希尔德庄园的贵族青年，没有任何奔波，就出现在葬礼客人的名单上了。
除此之外，与希尔德马克领接壤的其他几家领主，阿斯利特德都没有通知。否则葬礼的时间就会按照客人抵达的时间往后延期，这是阿斯特丽德最没有耐心的事情。
莱茵哈德二十八岁，利奥波德二十二岁，理论上都是同辈，但前者的领袖气质十足，后者则更像是一位学业不精、自暴自弃的普通学者，精致而慵懒。
“伯爵大人，听说您去年给阿斯特丽德小姐提供了六十万克朗的援助？”
远方的山梁上，长长的运灵队伍正蜿蜒而来，利奥波德的头没动，嘴里蠕动着只有身边人才能听清的话，“我觉得，这有些不公平，你不应该使用这些庸俗的金钱手段，去获得阿斯特丽德小姐的好感……”
莱茵哈德一愣，侧过头，看着那张不像是开玩笑的脸，慢慢露出一丝笑容：“利奥波德勋爵，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单词和字母，才是让世人美满幸福的东西，它们比面包更香甜，比金钱更有力量。阿斯特丽德小姐，需要的是你趴在墙头的高歌，而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
“莱茵哈德，你在讽刺我？我想想，应该怎么和你争论一下……”利奥波德的脸慢慢涨红，蠕动着嘴，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反驳，憋得有些难受。
莱茵哈德那本就英俊的脸，越发优雅温和：“利奥波德，听说你的庄园农场去年收成不差，你不会没有一点表示吧？作为朋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现在的阿斯特丽德小姐，已经不是每天在花园里散步的无忧少女。
“她是伯爵，是希尔德马克领的领主，她要关心的，不是那些花草，也不是词藻精美的情诗。她做梦，都是遍布艾瑟隆山脉各地的领民，以及书桌上的账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利奥波德砸吧着嘴，不想再看莱茵哈德，深呼一口气，朝着即将抵达陵园的运灵队伍走去。
“伯爵大人，听说，您今年会用奖励的模式，动员尽可能多的领地孩子去参加提灯人试炼？”一名佩戴提灯人工会徽章的矮个子，慢慢走到了莱茵哈德身边，捂胸行礼，“副会长阁下让我给您传达一份好意，工会愿意共同参与这种积极有益的活动，并分担其中一半的开销。”
“嗯，我必须让城镇里的孩子，也认识到，第七次黑潮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也隐藏着圣主的眷顾，不能自己放弃，也不能仅仅让贫穷的山村孩子，去承担时代的重担。”
莱茵哈德回过头，上下看看提灯人工会常驻索恩维克的高级调查员，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只要愿意接受提灯人试炼，无论能否通过，都可以获得四百克朗的鼓励金。但如果成为提灯人，就必须加入利珀家族，并再获得三千克朗的奖金。米勒先生，这个是我从提灯人工会学来的。”
“呵呵，适当的金钱手段，是可以激发人的好奇心和勇气的。增加帝国的提灯人数量，也是工会的义务。”米勒笑笑，似乎并不觉得从提灯人工会流出的手段，有什么不光彩的地方。
“米勒先生，无论是帝国议会，还是教会，都指望我们这些和黑域接壤的领地，去承担更多的防御责任。却还要按照《德劳格海姆协议》，去瓜分我们领地里诞生的新提灯人，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没猜错，阿斯特丽德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也替我感谢马克米利安阁下的好意。但是，我不想看到提灯人工会，以后继续在瓦格斯特普进行这种活动……”
说完，莱茵哈德朝前走去，因为他已经看到利奥波德，在他之前将阿斯特丽德迎下了马。
修道院的葬礼钟声响起，十几名有身份的贵族或教士，用绳索将装着艾琳夫人遗体的黑橡木棺椁，缓缓吊入挖好的坟墓地穴。不久之后，这里又会多出一座精美的墓座，让沉眠在此的科勒家族成员，又多出一人。
卢卡和露米娜，不再哭泣，只是缩在阿斯特丽德的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的棺椁被泥土渐渐覆盖。
少女伯爵蹲下了身，亲吻着弟弟妹妹的小脸，脸上同样带着迷茫和麻木。
格哈德和一边担任葬礼司仪的约尔根主教对了个眼神，两人都松了口气——科勒家隐藏的继承人危机，终于在今天落下了帷幕，牺牲者只有一人，但换来了未来几十年的和平。
……
“阿斯特丽德小姐，请等下……”
下葬仪式结束，利奥波德带着一丝焦虑，拦住了准备上马的少女伯爵，“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当然，肯定不是莱茵哈德伯爵启发我的！”
阿斯特丽德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利奥波德少爷，你不用在我面前一直这么傻，我不是小女孩……”
“我觉得这样你会更开心。”利奥波德笑了，沾满阳光的优雅笑容，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在这个气氛沉重的陵园里，显得弥足珍贵。
“对不起，利奥波德，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我只是心情不好。”
阿斯特丽德捏着缰绳，看着那张乐观中藏着一丝落寞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愧疚，“我们都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思考问题了。”
“圣主在上，我想说，除了美丽的诗篇，我也可以让你减轻实际的负担。”利奥波德一只手捂着下巴，似乎在思索，“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父亲有意见，我可以做出我的补偿。丰收之月后提供三百担的黑麦，我的庄园太小了，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不，利奥波德，这和你无关！”
阿斯特丽德哭笑不得，直接跳上马，连连摇头，“利奥波德，你是三眼学会的高级学士，不会不懂数学。三百担的黑麦，从温特霍尔姆运输到索恩维克，还能剩下多少？而且，即使是你的庄园农场，依然要向你的父亲缴税，你不能通过压榨你的依附佃农来取悦我。”
“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实物……”利奥波德有些丧气，后退一步，让开了阿斯特丽德的马。
在格哈德的陪同下，阿斯特丽德骑马离开了陵园。不过走出数百米后，还是勒住马头，慢慢回过身，看着拖在队伍最后面的两个人，那个有着漂亮金色的莱茵哈德伯爵，尤为显眼。
对于利奥波德，其实阿斯特丽德并没有什么厌恶的地方，因为对方永远都是那么乐观和不着调，有着绝大多数贵族所没有的纯真和浪漫。他对自己的爱慕和告白，总是充满了让人羞恼与纯洁的气息，没有任何杂质。
但是今天，就在刚才，她忽然觉得利奥波德已经偏离了她的认知，有些刻意不讨喜和无知，让她生出一丝淡淡的排斥感。
这种感觉，是以前绝对不会发生的，就好像两个从来不谈论利益的挚友，突然开始谈论物质的话题，打破了友谊之间的默契，滋生了其他的东西。
“伯爵大人，利奥波德少爷已经学会观察生活的其他细节了，这是好事。”格哈德的战马停在了女伯爵身边，笑着感慨了一句，“所有无忧无虑的大男孩，终归会长大的。”
“不，要么他上当了，要么他在装傻……”
阿斯特丽德皱了下眉头，她已经肯定，是莱茵哈德在暗中引导利奥波德，做出这种让自己反感的行为，“他更适合做一位心无旁骛的学者，哪怕诗人都可以，而不是莱茵哈德那样的人。”
大队人马踏上回程，莱茵哈德和自己的卫队走在最后。金发的伯爵，远远望着那个即将翻过山梁的美丽背影，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笑容。
莱茵哈德刚才和阿斯特丽德对上了目光，虽然很远，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眼里的一丝警惕。不过，效果还是达到了，他不允许利奥波德真正走进阿斯特丽德的心。
利奥波德的父亲，一直在觊觎希尔德马克领，或者严格来说，在觊觎科勒家族的帝国皇室血统。这些曾经远离帝国政治中心的北方贵族，如果不是第六次黑潮摧毁了帝国真正的精华，根本不可能拥有现在的地位。
莱茵哈德当家的利珀家族，也是目前唯二拥有帝国皇室血统的老牌贵族，他很清楚那些肢解了帝国的北方暴发户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伯爵大人，我们现在就回瓦格斯特普吗？”
卫队长靠了过来，强壮的特伦姆战马喷着鼻息，这种价值不菲的优秀战马能在卫队大规模装备，可见莱茵哈德对自己人的大方和器重。
莱茵哈德想了想，把头转向了东北面：“嗯，回去吧，播种之月过后再去哈夫恩索尔领，艾森多夫城，我想和梅尔文伯爵见一面，你提前把访问信发过去。”
哈夫恩索尔领，也是瓦格斯特普领的邻居，同样和黑域接壤，也同样以山地为主，但统治那里的韦斯特家族，实力却比阿斯特丽德和莱茵哈德加起来还要强出至少一倍。
莱茵哈德决定和那位梅尔文伯爵结盟，共同应对即将到来的第七次黑潮。这个小联盟，自然也包括阿斯特丽德。
……
……
队伍携带着大量的辎重，加上从索恩维克到德格布伦的道路还在扩建中，黑星佣兵团的南下速度不得不放慢，直到第五天的深夜，才到了接近德格布伦北部的山谷。
紧邻山道，选择一处地势相对平坦的坡地扎营，附近有条小溪，视野相对开阔，是个不错的宿营地。
初春的夜风，还是有些冰寒，但几座热腾腾的篝火，让大部分武装佣兵都脱掉了斗篷，搬出大桶的甜麦酒，过起了低调而热闹的夜生活。
埃纳尔坐在营地的边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妹妹亚尔娜，陪同雷娜特走进了某间帐篷，阴冷的脸上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不满。
琳内娅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出了同伴的心思，于是笑着递过了装满甜麦酒的木杯：“埃纳尔，雷娜特是好意。你知道亚尔娜的身份，她现在跟着你生活，但又不可能真正和普通人住在一起，她和卡瑞尔相处是最好的。”
埃纳尔回过头，看着琳内娅那张娇美的脸，深深叹了口气：“是嘛……然后和莉丝一样倒霉？”
琳内娅放下了手中的木杯，眉头皱了起来：“埃纳尔，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莉丝只是个意外，最初里奇招募她的时候，也只是想要一个免费的黑域侦查员。”
“亚女最适合做棋子，是吧？”埃纳尔喝着酒，不冷不热地说着，“琳内娅，亚尔娜是我最后的亲人，她跟着我，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她太孤单，但更不想让她遭受不幸。”
琳内娅指了指卡瑞尔的帐篷，笑着提醒：“你其实应该感到幸运，雷娜特、格哈德和芬恩助祭，和德格布伦修道院的阿尔里克院长关系都不错，你可以通过卡瑞尔，让亚尔娜在德格布伦修道院拿到虔诚之章。”
“那东西没用！”埃纳尔皱着眉，咬牙切齿。
琳内娅摇摇头，表情渐渐认真起来：“埃纳尔，你是提灯人，所以在你的眼里，亚女的虔诚之章是很可笑的。但无论是莉丝，还是亚尔娜，都不会这样看，你要学会适应她们的内心，你回避不了这个世界！”
埃纳尔不说话了，默默喝着酒，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
黑色短发少女醒了，每天一支稳定药剂，终于压制住了躁动不安的力量之渊，黑域之力失控的现象退去，不再反复受到五感迷失的折磨。
卡瑞尔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低头看看，才发现自己在迷迷糊糊中又换了一身干净的狩猎装，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翘。
她知道这种事平时都是谁做的，于是习惯性朝帐篷角落的地垫上看去：“莉丝……”
地垫上，风灯的金黄光晕下，正在埋头修补衣物的少女，此刻抬起了头，有些紧张地摇摇头，很是腼腆。
卡瑞尔的眼里，对面的少女，是一样的幽绿色眼瞳，一样的还带着略微青涩的精致美丽面容。
只是，灰色的长发，变成了陌生的深棕色。陌生的亚女，正安静地跪坐在地垫上，羞涩地笑看着床上的黑色短发少女。
“卡瑞尔小姐，你醒了……我不是莉丝，我叫亚尔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