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瑞尔回到冰莓村的第五天,村民们就淡忘了雷娜特家曾经的仆人,那位灰色长发的亚女,至少表面上如此。
雷娜特家,又来了一位叫亚尔娜的亚女,只是她不同于莉丝,没有无时无刻跟随着卡瑞尔,而是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做事上。
亚尔娜没有虔诚之章,为了白天在村子里走动,用一张面纱遮掩了脸部。亚尔娜一样的虔诚、谨慎和守规矩。但她和莉丝的胆小懦弱不同,她没有像莉丝那样,总是低头掩饰自己,生怕碰撞到其他人的目光。
在村民们眼里,亚尔娜很精致,这不是指她的面容,而是生活的细节。莉丝比亚尔娜更勤快,但无论是做饭还是缝补衣物,都显得比较粗糙。但亚尔娜不同,她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细腻,追求更好的结果。
也许是之前的莉丝,给村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所以亚尔娜的出现,也迅速被大家接受了。亚女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刻板认知,其实在过去的半年里就被打破了。
包括民兵队长多鲁在内,大多数冰莓村的山民,开始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这是苏拉眷顾的幸运之地,有着肉眼可见的生活希望,都是苏拉恩赏这片土地、散播虔诚的一部分,是否存在亚女,并不值得关心。
亚尔娜也很好奇,为什么冰莓村的人们,会对亚女那么坦然。虽然她之前也从未去过农村,但冰莓村给她的观感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这里的人,远比埃尔德劳恩城的市民粗鲁,但也同样淳朴、直接的有些可爱。面对亚女,他们只有残留的迷信和谨慎,但没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单纯为了高人一等的虚伪和得意。
这里只有自然的气息,哪怕是田间地头的粪臭,那也是供养土地的另类芬芳,而不是埃尔德劳恩城内大街小巷里,那些包裹着死老鼠,沉淀着肮脏、疾病与坏心情的污垢。
短短几天的生活,亚尔娜就彻底放松了,她甚至已经在规划,如何通过芬恩助祭的礼拜堂,去积累自己虔诚之章所需的免费劳作天数。
琳内娅已经明确告诉她了,芬恩助祭拥有开具虔诚之章证明的资格,这是每座远离教堂和修道院的礼拜堂的权力。而且,据说芬恩助祭还是卡瑞尔的教父,对卡瑞尔身边的任何人,都无比宽容。
“亚尔娜,你哥哥埃纳尔在山洞那里帮忙开采鸟粪石,你等会儿给他们送一些水去。”
从田间地头巡视而归的雷娜特,在村广场的水井边喊住了亚尔娜,也打断了后者短暂的思绪。
“是的,雷娜特夫人。”亚尔娜放下手里的木桶,低头弯腰,“是否需要准备一些擦拭的毛巾?”
亚尔娜心思细腻,理所当然想到了那个闷不透气的山洞深处,除了口渴,人们还需要什么。
雷娜特愣了下,慢慢露出一丝笑容:“可以,但你需要多跑几趟了,那群浑身发臭的男人,一桶水肯定不够……对了,把你的面巾取掉,这里不是索恩维克,虔诚之章证明不了什么,而且你以后还要下地干活,这种昂贵的丝巾会让你心疼的。”
“是的……雷娜特夫人。”亚尔娜犹豫了下,但还是慢慢摘掉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了比同龄人更加精美白皙的脸蛋。
也许,在冰莓村,隔绝他人的拘谨才是大家心生不安、真正讨厌的东西,而不是亚女的身份。
今年,亚尔娜十七岁,是她成为亚女的第六年,也是完全改变生活环境的第一年。
……
……
黄昏了,一场春雨恰到好处的降临,播种后的耕地土壤得到了水分的充分滋养,也免去了各家本就紧张的劳力去浇水。
雷娜特、里奇、以及多鲁,正在一片新播种的变异黑麦地旁观察。前两人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眼里的茫然,显然比所谓的镇定更多,多鲁则紧张地有点无所适从。
磨碎的鸟粪石、硝石和草木灰混合后,在播种前三天就翻耕入地,至于用量如何,大家都一无所知,里奇也第一次对自己所学知识的疏漏而略有遗憾——毕竟他以前只是矿物学,对真正的农务基本不了解。
对雷娜特来说,埋入耕地的种子,在出苗露土前,也无法传递什么自然密语,林语者的天赋无从发挥,这是她掌握农作物状态的空档期。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来自苏拉的启示,三个人都傻傻站在耕地条田边上,以沉默在压制无知带来的惶恐。
“里奇先生,雷娜特夫人!”远方,亚尔娜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耕地,跑得气喘吁吁,“利奥波德先生来了,还有两位穿白袍的老人,很多人!”
离开埃尔德劳恩城南下的途中,埃纳尔和亚尔娜一直与利奥波德同行。她对这个始终面带阳光微笑的贵族青年有着本能的畏惧,但她也很感激对方,如果不是他的建议,也许自己还无法跟随哥哥到这里。
利奥波德?雷娜特一愣,马上回过神,对着眉头紧皱的里奇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人可以弥补我们的无知了,利奥波德勋爵是三眼学会的高级学士,他的导师是辛德雷大教授。”
两位白袍的老人?难道辛德雷和怀尔德大教授都来了……里奇慢慢转过身,朝向了村北的山道,眼底出现一丝惊喜。
……
虽然希尔德马克领是十三家贵族领之一,但深入艾瑟隆山脉的首府索恩维克,实在太偏僻了。交通的极度不便,除了追求金钱的商人还能爬山涉水外,索恩维克很难吸引到提灯人和三眼学会的学者常驻。
历代的希尔德马克伯爵,也习惯了被人无视的封闭生活,除了一座提供自由学者往来住宿的学者驿站,索恩维克可以说和学术氛围没有一克朗的关系。
但现在,两位来自霍贝梅茨的顶级大学者,居然同时出现在帝国最南方的冰莓村,就是芬恩,都盯着自家墙上的苏拉圣像,发愣了好几分钟,以为自己在做梦。
怀尔德大教授的访问理由,就是受到阿斯特丽德伯爵邀请,调研在冰莓村发现的鸟粪石和硝石储量。
辛德雷大教授南下的理由更充分:冰莓村发现了变异黑麦,初步认定为全新品种,即使不用他自己开口,三眼学会总部的奥德会长,也会把他赶出来。
大肚子寡妇诺拉被安排到多鲁家暂住,前村长莫库斯的家,再次被雷娜特“征用了”,这是村里居住条件最好的房屋,将作为两位大教授访问期间的居所。
格哈德带领鹰堡卫队,亲自护送两位帝国最宝贵的智者,趾高气昂地开进了冰莓村。无数的村民,都拥挤在村广场上,眼巴巴地盯着两个身穿白色长袍的老人,在黑星佣兵团的冷酷团长和一名贵族青年的陪伴下,朝着雷娜特家而去。
“他们就是最聪明的人吗?谁规定的……”一个即将成年的少年很是困惑。
“苏拉宽恕,提姆,你应该马上去芬恩助祭那里忏悔!”多鲁直接一只大手拍了过去。
“哦,那双智者的眼睛,他看到我了!感谢圣主,也许我肚子里的孩子,正在受到智者的祝福!”诺拉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眼神都迷离了。
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不管是自己领悟,还是道听途说,每个人都觉得在这个忙碌到让人想死的播种之月里,苏拉的眷顾再次降临,并紧紧抱住了自己。
……
格哈德勋爵和芬恩助祭,算是身份最高的人,以主人身份出席。雷娜特则从村长兼民务巡回官,重新变成了家庭主妇,带着慢条斯理的亚尔娜,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怀尔德和辛德雷两位学术大佬,面对面坐在餐桌边,笑谈着进村前后的所见所闻。
里奇和利奥波德,也出现在餐桌上,两人分别坐在各自的导师身边,又彼此注视,脸色凝重,颇有些霍贝梅茨学阀之间势不两立的架势。
“里奇团长,我听说过你,守护苏拉圣座的持剑人,五阶杀戮骑士,在永夜寒冬战胜了邪教徒,斩杀了三名堕落提灯人。”利奥波德优雅地笑着,眼里带着好奇,“里奇先生,是什么促使你放弃了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开始追随阿托斯的荣光与自由。”
“哼……”里奇冷哼一声,双手抱胸,“书本太轻了,所以我多带了一把剑。”
“哦,里奇,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十一年前……”
抹开头罩,露出闪亮光头的辛德雷大教授,此刻也眯着眼睛,打量坐在怀尔德身边的刀疤脸青年,语气有些冷,“被称为霍贝梅茨的天才,拒绝了生物系的邀请,只对无聊的泥土和石头更有兴趣……”
怀尔德一听,胡子都快竖起来了:“辛德雷,注意你的言辞!里奇是我当年亲自出题考核的,他十六岁就获得了中级学士的称号,这个记录现在还没有被打破!你要记住,没有泥土和石头,这个世界至少九成的生命都不会存在!”
“中级学士?啧啧,也就是说,他倒在了高级学士考核的战场上?”
辛德雷哼了一声,侧头看了下身边的利奥波德,瞬间脸色变暖,还有些得意,“我的学生,利奥波德,二十二岁,很笨,现在才高级学士。我正在压制他在学术上的浮躁,也许再过几年,他会成为霍贝梅茨最年轻的植物学教授!”
面对自家导师的吹捧,利奥波德整理了下衣服,站起来,优雅而礼貌地朝在座的人点头行礼。
“而且,作为贵族子弟,利奥波德的教养和他的学识一样,能经受住任何人的考验。”辛德雷喜欢夸夸其谈的习惯,在这座偏僻的小乡村依然没有收敛。
听到这个评价,格哈德的嘴角突然抽了一下,看了眼有些迷糊的芬恩助祭,把手微微挡住了脸——在他看来,利奥波德作为学者,远不如作为爱情诗人那么让人印象深刻。
“嗯,很不错的孩子……我也经常鼓励里奇除了学习,也要多多运动一下,比如……能用剑砍死多少头黑域恶魔或邪教徒?哦,对了,虽然里奇现在发现了珍贵的矿藏,但这些成就还是太低级了……”
怀尔德发出了冷笑,一向性格温和的他,在面对长期竞争研究资金的老对手面前,温雅荡然无存,说话也毫不客气。
针锋相对,动口不动手,不光是怀尔德和辛德雷两个大教授,里奇和利奥波德两人,也不得不为自家导师的声誉撑腰,彼此眼神更加冷冽。
厨房里,不光是亚尔娜愣住了,连雷娜特都目瞪口呆,似乎没想到两个老头居然私下里性格那么锐利,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三眼学会博学大教授的印象。
“妈妈,我去黑域了。”
二楼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位全副武装的黑色短发少女,那双幽绿色的眼瞳,清澈有神,一身合体的深蓝色狩猎装和提灯人斗篷,英姿勃发。
客厅里的对峙瞬间停歇,所有人都抬头看去。怀尔德和辛德雷,同时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圣主啊,亚女提灯人……就是她吗,听说还是位愚者!”
辛德雷如同中了魔了一样,突然离开餐桌,颤颤巍巍地登上楼梯,瞪着一双比自己光头更为闪亮的眼睛,上下仔细打量着卡瑞尔,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宝藏。
亚女提灯人,太罕见了。愚者,也太罕见了。这两个十分罕见的属性叠加到一起,瞬间引起了辛德雷的极大兴趣。
亚女,提灯人,愚者,无论哪一个,不都是世界上的生命吗?研究生物学的大教授,对卡瑞尔感兴趣,完全说得过去!
卡瑞尔呆住了,看了看楼下芬恩和雷娜特的脸,身体微微朝后退了半步,十分警惕。
“哦,不用紧张,孩子,不用紧张……”
辛德雷摇摇头,突然变得很温和,和之前的形象又有了很大的变化。老人慢慢回到一楼餐桌,看着四周的人,微笑不语。
“太晚了,还是一个人,就别去了吧?”雷娜特将一盆刚出炉的白面包递给了格哈德,走到了楼梯口,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也许辛德雷大教授,还想问问你关于发现变异黑麦地的情况。”
卡瑞尔没有回应,一步步走下楼梯,绕开了雷娜特的身体,然后对着餐桌边的众人微微低头致意,就出了门。态度很冷漠,也有些不礼貌。
亚尔娜开始倒酒,鲜红的巨果莓果酒的芬芳,在主厅里瞬间浓郁起来,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着奇怪的沉默。尤其是利奥波德,一直盯着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场如节日一样轰动索恩维克的鹰堡广场死刑,让利奥波德印象深刻。那临刑前突然服下异瞳药剂,以普通人身份自居,并开心迎接死亡的亚女,就是卡瑞尔的前侍女。
“对不起,卡瑞尔经历了一些事,很悲伤。”雷娜特打破了沉默,对着两位白袍老人深深弯腰。
“不,她不悲伤,她只是迷茫。”辛德雷摸着自己稀疏的胡须,眯起了双眼,“我的导师,嗯,去世很多年了……他曾经给我说过,愚者会在混沌诅咒中逐渐沉沦,并走向疯狂。”
“嗯,老院长对提灯人的评点,我也听过。”怀尔德看了眼身边的里奇,也轻轻点头,“愚者或许不幸,却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可思议的好运。但是,这份好运又会带来新的诅咒。”
里奇、利奥波德、格哈德、芬恩,乃至角落里的亚尔娜,都同时陷入了深思。
冰莓村在过去的多年里,尤其是去年到现在,好运总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堆叠。这一切,大多数人都归结为苏拉的眷顾,但经辛德雷和怀尔德这样一说,雷娜特突然无比惶恐起来。
“埃尔温老院长是研究提灯人的,那是诡异的神秘法则,和我们的自然学术不是一个领域,怀尔德,我们要清醒……我知道愚者的代价是什么,但不要把客观世界的所有变化,都归结于神秘学。”
辛德雷喝了一口果酒,又开始了对竞争老对手的说教。
怀尔德笑了,抓起一块白面包,揉碎了塞进嘴里,脸上带着鄙夷:“不能归结于神秘学?那你还研究变异黑麦、黑域生物干什么?我也不用整天被各种黑域矿物给困惑着。”
辛德雷一愣,脸开始发红,这一次,他终于被老对手抓到了逻辑漏洞,无法反驳。
……
……
今天的冰莓村很热闹,辛勤劳动后的男人们,无论是老的还是新来的,都聚集在村广场上。
点燃巨大的篝火,男人们吃着豌豆浓汤和重盐的腌制蔓菁,仅仅用来饱腹的草粉面包,也被替换成口感更好的粗麦面包,甜腻的巨果莓干也不限量供应——也只有在播种之月等少数几个月份,参与重体力劳作的男人,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两位博学智者的到来,不光驱散了村民们沉重的身体疲劳,又带来了更多的话题。
几百年里,只要三眼学会的智者去过的地方,都能给当地人带来惊喜,这种印象即使是偏僻的冰莓村,都被人言辞凿凿的认同着。
最后一丝黄昏的金色被夜幕遮盖,月光明亮,黑色的大地抹上了一层灰色的光粉,播种后的一片片条田里,散发着特殊的泥土芬芳。
卡瑞尔远离了人群,拢着头罩,牵着自己的乘骑马,绕着村广场的边缘,走向村南的农田山野。
“咕~~~”
一声猫头鹰的鸣叫,伴随着一道黑影划过夜空,卡瑞尔扭过头,忽然发现几百米外,一道起伏的山坡上,站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女人。
“咕~~~”
猫头鹰的声音更近了,是只白色黑纹的雪鸮。张开双翼的漂亮身形,从天而降,从卡瑞尔的面前一闪而过,几乎是贴着空旷的农田地表在滑翔,仿佛在猎杀田间地头企图不劳而获的田鼠。
在即将落地的刹那,雪鸮又振翅飞上了夜空,发出了更长音的锐利鸣叫。
卡瑞尔突然觉得这只雪鸮有些眼熟,想了想,又把目光重新转向远方的山坡。
可是,之前出现的神秘女人又不见了,连带着飞上天的雪鸮,也莫名奇妙的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