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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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你好?”我站在三班门口,碰了一下某位走出教室同学的胳膊。
“啊!啊……是你啊,什么事呢?”
被用“是XX啊”这样的句式回应了。
拎着书包的、放在身前的双手,不由得轻轻捏住了衣摆。
现在的斋京学园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管认不认识我的同学,都认识我……这样。虽说用这种话说明现状有点显得语无伦次,但好像也只有如此描述最为贴切。
面前的同学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请帮我叫一下葵同学,可以吗?”
……
“我说,昨天,你又怎么了啊。”
葵趴在走廊边的窗台上,一边俯视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问我。
因为正春恰好负责今天的卫生角清理,所以没那么快出来,今天也要继续排练话剧的我,以及作为旁观者的葵,站在教室外面等他。
“昨天……有点状态不好喔。”我这样回答她。
更加具体的理由,即便扪心自问,也做不到一下子说清楚。
“如果是平时的你,至少会留下来等叔叔阿姨回家之后,聊上十几分钟再走吧?昨天的兰很奇怪啊。”
葵带着点笑转过来看我,结果被校园上空洒落的夕阳闪烁得眯缝起双眼。
“那就今天……”
“不行!”
我漫不经心的回答被葵打断了。
“今天绝对不行,那可是正春的父母喔?你在想什么啊。”
不知何时把一只手横放在额上遮掩阳光的葵,用坚决的眼神从手掌下方射向我。
“啊……”
“别忘了我们为什么会从小就认识啊?”
是……葵说得没错,当初我们能够玩在一起,就是因为我们三家人的长辈间本来就互有来往。我这身打扮,好像对正春的爸爸妈妈也要保密才行。
“正春的父母知道了,就相当于妈妈知道了啊。”
左思右想,还是必须找个地方卸下淡妆,换上男生制服,才有办法到正春家去。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不惜今天一大早就来学校,换上女生制服的行为,就显得毫无意义。
我会这么做,内心深处是想向昨天的正春强调我的态度吧。
正春从始至终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之间有关话剧节的一切也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内心戏泛滥而已。
说到底,他一直都能好好演出剧本里那个“木下骥”,是我一直没能跟上他的步伐,把握住“加濑和子”这个角色的精髓罢了。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想在正春面前好好扮演加濑和子,我就非穿上女生制服、展现女生姿态不可。
虽然已经有了觉悟,但葵现在提出的问题也无法忽视。毕竟正春的爸爸妈妈回家的时间,一直都很不固定。
昨天之所以选择去正春家练习话剧,一方面是还以为穿成什么样都能自如地扮演“加濑和子”,一方面也是因为太久没去过的缘故。
既然如此……
“那么,今天去我家吧?”
“欸?”
“如果在我家的话,葵也能方便一些吧?如果今天叔叔阿姨还是晚归的话。”
“也是啦,只是,你家没问题吗?”
“妈妈今天一早刚飞走,要过两天才会回来。”
“嗯……我没话说啦。”
说完这句话的葵,在夕阳与傍晚的和风中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葵。”
被内心深处的不安所推动着,我忍不住开口。
“嗯?”
“你们,一直以来只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什么玩笑?”
我把清晨在体育馆和小真彩的事情说给了葵听。
“这样啊。”
“我在想,小真彩也好,葵也好,当初之所以向所谓的须贺兰投以赞美,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吧?你们并不是真心认为那样的我,比男生姿态的我要更好。”
“即使最亲密的朋友,也没办法替你决定哪样子更好吧?”葵稍微思考了一下,“嘿”地撑着走廊扶手直起身来,转身背靠扶手看着我。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在意!况且正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所以绝对做不到无视你们的态度。”我试着用追问平复内心余下的犹豫。
“如果非要问我的看法的话,你已经错过了好几份恋爱喔?”
什么?
没等我品出这话的意思,葵就自娱自乐地笑起来了。
“现在立马回头加入真正的空手道部还来得及喔。”葵勉强止住笑,从背后捏了捏我的双肩。
“哼。”
我忍不住白了葵一眼,但是嘴角还是忍俊不禁。
“田径部也会欢迎你加入的,真的。”
“葵还是闭上眼睛不说话的样子比较美,真的。”
原本还放在我肩上的双手不知怎么就溜到了腋下。
“唔!葵!哈哈哈……正……正春已经出来了噢?”
呜……太及时了,正春。
葵这才把爪子从我身上挪开。
“走吧。”
就在葵的身后,我的面前,随意将背包斜跨在左肩的正春,将额头上几缕被汗水黏住的刘海稍微理了理。
……
“今天正春先坐吧,我们站一会儿。”
我们今天乘坐的,是与昨天方向截然相反的、驶向我和葵家方向的电车。
因为只有一个位置,我和葵不约而同地看向昨天把位置留给我们的正春。
“啊啊,你们随便吧,我身上都是灰,懒得坐了。”
结果,另一个看起来很疲惫的阿姨从我和葵中间挤进来,坐上了这个位置。
“正春~不觉得兰今天很不一样吗?”
葵就像个杂技演员一样,一只手高高握住电车上的扶手拉环,另一只手臂一下子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全身的正面都掰向面对正春的角度。
“你在做什么啊!葵——”
我捉住葵搭在我肩上的手,想要暂且拿开,但是原本望向车窗外的正春,以及拥挤在身边的乘客们,因为葵的话,多多少少都注意到了这边。
双颊快要烧起来的我只好往葵的方向蜷缩。
“不要像鸵鸟一样把头往我这里埋!哎呀……我开玩笑的啦。”
“啊啊,我知道的,”正春就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样,笑着说道,“兰昨天就跟我说过这件事。”
“什么啊……这个反应,真没意思。”
不要把无聊的内心活动压低了声音在我旁边吐槽出来啊葵!
“正春你虽然一直知道兰的事情,不过真正和这样的兰相处,次数也不算多吧?”
“嗯,可能,这个样子比较适合兰,我都没有地方吐槽。”正春下意识想要抓后脑勺,又放下手。他和葵对视了一眼,又和我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眼神被那笑声一牵,又瞟到窗外去了。
恍惚间,身体猛然感受到一股朝向车头的惯性。
紧接着就是车门打开、上下电车的人群流动的声音。
原本站在车厢稍微前端一些的我们,被人群裹挟着向车尾移动。
结果,等到电车再次出发时,正春也被挤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来。
“……”
“……”
“……”
熟悉的风景在车窗外滚动着。
夕阳把我们昏黄的倒影映在车窗玻璃上,时不时因为车旁掠过的树和杆子而闪烁几下。
稍微再把脖子抬起来一点。不要低着头。
今天的夕阳就要落下去了,好美。每天的火烧云都很美。
“今天的火烧云也很美啊。”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葵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附和道。
“是吧,正春?”
正春也点了点头。
*
2
*
“想喝什么?”我在起居室放下书包,向葵和正春他们俩问道。
“比较不麻烦的东西吧?今天的时间也不算多喔?明天连着好几节课都是课本里的新单元。”葵说。
对于艺体生而言,最重要的是新课。只要认真把从未听说过的知识不论如何先听老师讲一遍,后续即使因为练习主业而错过什么东西,脱离课堂自己练习也是可以做到的。
葵的意思是正春也要早点回去吧。
“对兰来说,即使去厨房做最不麻烦的东西也要花上十分钟啊。”
“哎,也对。”听到正春的吐槽,葵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苦恼地捻了捻颊边的一缕头发,“兰家的冰箱从来不放流行饮料啊。”
“不然,我去家里拿吧?我家还有汽水。”葵忽然一拍大腿。
“这回有啊。”我阻止了她。
“欸?”
不仅是葵,就连刚才一直在翻自己书包的正春也惊奇地望向我。
“因为这段时间的课余生活不是在练新体操,就是在排练话剧,平时用来研究菜谱的时间一点都不剩了……”我不禁开口解释道,“厨房常备的红茶、青柑、茉莉花那样的干货,周末偷偷跑去东京的我,根本就没机会补充喔?”
说起这个,妈妈连轴转跑新闻,经常会带同事回家歇脚、策划下一步采访行动之类的。以前遇上这种情况,妈妈就会直接用我做好之后留在家里厨房的成品,但因为我好几周没有进厨房的缘故,好像前几次都是妈妈自己临时泡一些简单的茶招待客人。
得知我可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太多时间花在做吃的上,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好几箱饮料囤在厨房柜子里……如果打开冰箱,就会发现半个冰箱都是饮料。
总而言之,家里的情况最后逐渐就演变成像正春家一样,用饮料厂商批发生产的罐装、瓶装饮品代替手作了。
正春喜欢无糖茶,葵喜欢果茶。
我打开冰箱,分别抽出两瓶无糖茶,以及一罐果茶。
好冰!话说,冬天可还没完全过耶。
我又把其中一瓶无糖茶放回冰箱,从柜子里拿了一瓶不冰的。
正春的话,如果有冰的肯定要冰的,这个我知道。
至于葵的话,完全取决于运动量。
等我回到起居室,他们俩的东西已经铺满桌面,开始完成学校作业了。
“请用吧~”
“真有点不习惯啊,这样的东西从兰的手里递给我们。”
正春听到我的声音,一只手把玩着笔,另一只从我手里握住冰寒的饮料瓶身,看了一眼上面的标签,嘴上嘟囔道。
“喂喂,有的喝就好,居然还挑三拣四!现在可是话剧排练的非常时期喔?小兰可没那么闲。”
“不会啦……葵。”葵没有领会到正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
正春与其说是变相地在夸我的厨艺,好像也顺带在暗示我这段时间很努力的事情。
心里既有点开心,也有点不好意思。
“然……然后,这个是葵的喔?”
“爱你,小兰。”
葵好像根本没去思考冰不冰的问题,向我道了声谢,用左手接过饮料,在桌上撑住,食指和拇指“咔”地扭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顺带一提,右手还在写着什么东西。
倒着看过去,好像是今天的国文作业。
再看一眼正春面前,好像是乐谱……不是学校作业。
不论如何,大家都在做计划内的事,为晚些时候能够排练话剧争取更多时间。
我也赶快在他们之间坐下,打开自己的包。
……
“好了!”
基本完成今天学校课业的我们,齐心协力将茶几往后挪了一大片,腾出一个能够用作舞台演出的空地。
“怎么样?今天准备好了吗?两位主演。”
葵几米远之外的凳子上坐下,望向我们。
我抬头看向身边的正春,发鬓上的一缕刘海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在右边睫毛上。
注意到我的目光,本来在看台词的正春耸了耸肩,“问你呢,兰。”
他向葵走去,把台词本递给葵。
我看着他走过去,又走回来。
他忽然向我伸出手,想帮我弄好那缕头发。
抢在他碰到我之前,我率先抬手,把那缕刘海别到耳后去:“来吧,我们开始吧。”
“正春昨天就准备好了,我今天也准备好了。”
看着正春和葵,我又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
“第一幕是插班生加濑和子在教室第一次见到被取消参加运动会资格的木下骥,同样也是他们俩的初见,对吧?”
“因为在前往教室之前就在教职员办公室听到了班长对木下骥充满偏见的描述,所以此时的木下骥在和子眼中是个相当危险的角色啊。”
“和我们第一次见正春的情景很像欸。”
“欸?如果这么说的话,真的……”我的记忆也被葵的突发奇想勾起来了。
“你们两个家伙啊……又开始了。”话题忽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正春颇为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事到如今不怕说出来,当时觉得满脸鼻血还在喋喋不休的正春很恐怖喔?”
“原来之前说我很勇敢都是客套话啊?”正春不好意思之余还不忘吐槽。
“有吗?我们上次聊到小学是什么时候,兰?”
“好像是国中刚毕业那天吧?我们最后去卡拉OK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
“‘唉,正春啊正春,你怎么那么爱用拳头解决问题?’当时葵你是这么问我的啊。醉醺醺地问出那种尴尬的问题。”
“我们三家就是因为那件事认识的,所以很好奇啊。”葵把手里的台词本卷成一卷,一下一下地敲着地板。
“所以你果然是明知故问吧?葵骨子里也是一肚子坏水啊。”
“什么明知故问啊,我是真的很好奇好不好?明明是很照顾朋友的人,但是因为拳头太硬,最后真正成为铁哥们的男生没几个,女朋友倒是换了不少。”
“……这不是我的问题吧?”正春叉着腰,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葵。
当时,好像是小学的招生登记,我、葵、正春以及三家的父母都在排队。天气很热,排队也很无聊,所以记得有很多男生聚在路边玩一种叫“洋片”的纸卡,卡上印刷有各种各样厉害的历史人物或者神话人物——只要一方用自己的卡片,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把另一方的卡片击飞翻面,就算是胜利。
正春当时就在一群男生里玩这种叫作“拍洋片”的游戏。
我和葵则是在小学墙根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玩剪刀石头布。
结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之前面的队伍感觉没多长了,我和葵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分贝很大的争吵。一转身就看到正春就被另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击倒在地上,满脸鼻血地揪住对方的头发。
那个男生勉强挣脱正春的手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气得满脸通红,骑到正春身上,嘴里吼着什么。
正春也没甘心示弱。总之那个男生被正春说得气急败坏,差点没把正春打晕过去。最后还是因为周围的大人反应过来,正春的肚子才免遭踩踏。
后来真心话大冒险,我们才从正春口中知道,争吵的内容是关于纸卡片上的“宫本武藏”和神明“雷电”谁更强的问题。
因为正春那个时候就读了很多关于宫本事迹的历史故事书,所以打他的那个男生根本说不过他,最后一拳打在滔滔不绝的正春鼻子上。
“所以,就好好拿出那种害怕,面对我吧。”
闲聊到最后,正春一脸冷漠地摆出一副刺头学生的架子。
“喂,你就是新来的?”
看着我,正春说出了我们在第一幕的台词。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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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看起来根本没那么难做到啊。”蹲在玄关穿鞋的葵抬头向我以及正春感慨着,“你们刚才演得那么自然,真难想象昨天还是那种状况。”
“是吗?”
“兰今天简直是另一个人。”
就连正春也……
不管怎样,我的演出总算得到了两个发小的认可。
这就是好的开始。
“至少,明天的集体排练,应该不会再拖后腿了吧?”
“但是,”正春坐在玄关的矮阶上,翻着剧本,“真正难的地方在最后一幕啊。”
一边说着,正春一边揶揄地看向我。
“别……别看了啦。”
结果,本来已经要出门回家做晚饭的葵,也因为我下意识的呐喊,好奇地回过头。
“葵也是!这件事和你无关喔?”
“是关于兰在初次彩排时的糗事。”
正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葵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今晚发邮件偷偷跟我描述一下经过,一会给你多做两个鸡翅,正春。”
“正春才不是那种被两个鸡翅就收买……”
“嗯。”身后传来正春低沉的声音。
“喂!”
如果被葵知道那天我……我……在最后一幕的彩排上哭出来,旁边的大辉老师反倒笑出了声……
等长大以后大家一起回忆的,就不止是正春小学被打出鼻血,还有我反串女主角彩排,自己把自己感动哭了——这样的事情。
葵颇为严肃地向正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噔噔地向街对面跑去。
“正春……”
怀着幽怨的心情看向身后的正春,这家伙也端着军礼,目送葵离去。
“理解力真差啊,葵那家伙。”
“欸?”
正春看着我,放下行军礼的那只手,耸了耸肩:“我是在附和你的话,她为什么自我意识过剩地理解为交易达成呢?”
“我当然不是那种被两个鸡翅就收买的家伙。退一万步讲——那可是葵做的鸡翅啊。”
我们都笑起来。
“嘻,算你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然宫本武藏一定会看轻你的。”我又想起刚才聊到的、正春小时候为了宫本武藏小卡片和同龄人打架的事情,忽然想用这个打趣他。
他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来。
呜……
“揉乱头发啦正春!”
“最后一幕,假发就不要带了吧。”正春的拇指触到我脖颈与后脑勺假发的交界处。
“哎,别动,为什么啊?”我手臂后翻,按住正春的手。
这下反倒是他挪开目光,用力想把手抽走了。
“你那天在大辉老师那里加练,不戴假发、不穿女生校服都把自己感动哭了,今天穿成这样,那不是连词都要哭忘了?”
“那天我只是太沉浸在剧情里了好吗?”
正春这是什么脑回路啊……而且,在那件糗事发生之后,这个剧本,我又读了不下二十遍,不可能再自我感动了。
“但是,葵也去给大家准备晚饭了,我们排练现在也没人看吧?”
正春还想说服我把假发摘下来。
我坚定地推开正春的手,扶正假发:“就这样演。”
反正到时候上台差不多也要打扮成这样的,万一真的不适应,也有一个过程。
“我们也是我们自己的观众,正春。”
“嗯。”
“请看着我,正春。”
他还在看着窗户外面!
外面都已经完全天黑了,他在看什么东西啊。
“嗯。”
好,他勉强看过来了。看向我的眼睛。
“我们开始吧?在葵做完晚饭之前,把最后一幕排练完,明天给大家一个惊喜。”
正春无奈地打量了我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
因为第五幕的内容是因患白血病病危的加濑和子同学与木下骥最后的对话,所以,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下。
正春则站到我的“病床”边,俯视着我。
天花板上的灯明晃晃的,就好像真的医院里的灯一样。从我的角度仰望,正春低头望着我的脸一片昏暗。
他做出难过的表情。
当然,大辉老师说过,这个时候表情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略微垂下脖子,从身体上体现出沮丧的感觉。毕竟观众们是很难看清舞台上话剧演员的表情的。
但正春依然顾及到我的代入感,做出了难过的表情。
只不过前几次我都没能好好回应。
“阿骥。”
我用诹访兰丸平时用不到的声线喊他。
“你怎么没去上课?”
“你呢?你怎么也没来上课?”
他拼命忍耐着暴躁的情绪,质问我。
“我想,一定是神明自有祂的安排。尽管我……”
“有在坚持跳舞吗?”
“有的。”
“昨天有跳吗?疼成这样,想必是没能起来练习吧?”
“对不起,阿骥同学。”
“现在对不起有用吗?听信你的所谓劝告,一次一次收回拳头,只能动动嘴皮子放狠话的我,像个蠢蛋一样可笑。但我跟自己说,没关系,那个病恹恹的家伙不觉得,可笑。”
正春凝视着自己的拳头,然后发泄般地、一下一下地砸在“病床”边上,实际上是起居室的沙发靠背。
“但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我这样可笑的人都坚持不住了,我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他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仿佛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拉住他的手。
他动作很大地想要挣脱,但我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坚决,整个上半身都被他拉出病床一些,他不敢再挣扎。
他受惊于我这个病号突然爆发出的力量,讶异地看着我。
“你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但我喜欢你。”我看着正春……不,此时应该是加濑和子小姐看着阿骥的眼睛说道,“我希望从今往后,当你握紧拳头时,可以稍微想想我,想想有个人明明自己想跳舞,却没能坚持下去,多么可笑啊。想想这件事,这样你就不会一下子把拳头挥出去——那种怒火中烧的时刻,我明白的,可是哪怕多想想别的事情,多想上一秒,也一定会有用的。”
按照剧本,因为用力过度,我脱力般地几乎要跌落病床,正春……阿骥连忙扶住我,扶住病入膏肓的女孩加濑和子。
按照剧本上的安排,此时会响起医学仪器的警报声,阿骥连忙把我的身体在病床上安置好,紧接着是他看着我,有一段独白。我会在阿骥的怀中失去生命。“我”的妈妈——也就是加濑和子的妈妈,以及护士,潮水般地拥上舞台,围住我,以及阿骥。
那是整个话剧的高潮。
但正春却闭着眼睛,嘴里念着那段词,即便睁开眼睛,也是望向别处。
明明正春再熟悉不过的五官与我的脸距离不过一根铅笔,我却体会不到任何亲近,只有心不在焉、尴尬和疏离,就像……就像今天在回家的电车上,肩并肩看着车窗外的夕阳,却觉得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整个银河系。
我们不是发小吗?
这个人不是在帮我把话剧演好吗?
“正春。”
我拍了拍眼前大男孩的肩膀,他本来就念得越来越没感情的台词一下子停住,鼻尖不知何时凝结了汗珠。他看着我的嘴唇。
“你要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你这不就像是那天的我吗?”
我在大辉老师面前“出糗”那天,反应和正春一模一样——正春按照剧本安排,近距离看着病床上的我开始独白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看他。
最后还哭了。拼命沉浸在剧情里,根本不敢想其他事。
正春现在这个样子,就和我那天一样嘛。
“正春……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你在学我前天犯傻的模样吗?”
我拍着他的肩膀,故意笑着问他。
“这不好玩!葵都快做好饭了噢?你一会吃完饭也要早点回去,对吧?葵说得也有道理……唔,明天还有很重要的课……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加濑和子的感觉……你今天怎么了正春?”
说着说着,我还是觉得正春今天有点太紧张了,结果,在他身下躺着的我也受那种情绪感染,再也没办法用那种轻松开玩笑的语气跟他说话。
“对不起,我没办法把你当成诹访兰丸。”
正春忽然说,他的嗓子因为之前念台词太用力,显得有点沙哑。
“也没办法把你当成那天被我保护的、和三枝同学一起走夜路的那个二年级的家伙。”
他忽然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正春瞳孔里倒映出我的脸。
看了无数次的脸,圆润的瞳孔却颤抖着,和睫毛一起,眉眼之间都是悸动。
“我认识的诹访兰丸,以及我不熟的那位学姊……那位……须贺兰,不管是哪个,都绝不会强硬地推开我的手,对我说,‘就这样演’。也不会不容辩驳地指挥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今晚的所作所为,不像我了吗?
“不是吗?”正春的鼻尖和我的鼻尖打破了那根铅笔的距离。
等……等下……
“不像是你,像是另一个熟悉但是叫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现在呼之欲出了。”
现在是,没在按照剧本来吧?是我在和正春说话,而不是加濑和子在和阿骥说。
等下……
剧本里肯定没有这段剧情……
为什么,嘴唇,冰冰凉凉,就像夏天吃雪糕。现在是冬天……冬天……
但是脑子里就像夏天放烟花一样,炸开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火花,热闹又滚烫。
身体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就好像真的病入膏肓了一样,我只能用我虚焦的瞳孔打量正春同样虚焦的双眼。
他原本应该撑在我身边的手,从我背后贴合,把我整个脱去力气的上半身支撑起来。
我的手腕、指尖,却不知道哪来的力量,开始触碰他的耳垂、脸颊上有点钻出来的细胡茬。
好扎人啊。
我突然想起绮罗。
那家伙就是因为长了这个,所以开始干傻事……
就在分神的这一瞬间,正春绕在我背后的手臂松开了。身体感受到重力,“嘭”地落回沙发上。
就像在飞机上做的梦一样。他挣扎着站起身,看着我们之间其中一寸地板。
从沙发上坐起来,触碰着自己的嘴唇,捂住嘴,巨大的恐惧感揪住我的心脏。
“你做了什么?正春?”
我问他。
“我是故意的。”他沉声告诉我。
“既然是故意的,那为什么现在一副‘不是故意’的样子?”
我的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说我不是诹访兰丸,也不是须贺兰,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但我至少明白一件事,如果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只是可爱的,需要呵护的,那现在我眼前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有主见,是可以与我相互帮忙、相互分担的能人。这样的你,恰好又打扮成女性的样子,和以前的你,散发出的是完全不同类型的魅力。”
“……”
“但是,我不该把你当成别的什么人。你就是诹访兰丸……我忘不掉!我想,我无法接受和你真正成为那样的关系,也没法把我们过去那么多年的相处当作不存在。我对你的好感,应该,也只应该控制在朋友、发小。我是这么想的。”
“你也觉得,无法接受这样的我吗?”
那当初为什么不阻止我?葵也是,小真彩也是,我都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才把藏在支持态度背后的焦虑和不适应展现给我。
对于正春也一样,我既相信他当初对我全身心投入练习新体操的支持,是真心的,也能感受到他此时此刻对我真实性别的无法接受,是诚实的。他不愿意骗我,所以才会在情难自禁之后选择放手。
原来所有的疏远都是装出来的,正春对于穿上裙装的我,一定在心里有所触动,但终究……
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刻,不是吗?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个噩梦?
正因如此,才会感受到撕心裂肺的遗憾,就好像我和正春的灵魂,因为某个再无聊不过但极其重要的原因,始终无法走向更深的羁绊。
如果不是还有和凉子学姊的约定在,我一定会在这一刻崩溃的。
“帮我把客厅一起复原一下吧。”我对正春说。
他点头,然后走向我身后。
“还想跟我扯上关系吗?”我一边帮他移开障碍物,一边问他。
“……”他默默地用力,将沙发缓缓向原位推去。
“你的心情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看待我,我们明天就去找大辉老师吧,告诉他我们无法胜任这件事。”
“话剧的事情我会帮到底。”
正春看了我一眼,又走向另一侧的沙发。
“全校都在传我们的事噢?本来有很多暗恋正春的女生,也因为你对我的态度,打退堂鼓了。我听说是这样的。”我勉强微笑着调侃他。
“他们看到你今天的模样,应该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了吧。”正春双手搭着沙发的靠背,灼灼地回应向我的目光。
这下我笑不出来了……目光也率先变得游离。
感觉被这个人反将了一军,脸上害臊得火辣辣的。
“我自己的话,最近也被爸妈找去谈了很多次心,现在这个样子,好像还是过于散漫了。”
“这才是正春呀。”
“没事,不用替我说话。”
……真够倔强。但站在同龄人的立场上,我真心认为这样的正春没有叔叔阿姨说的那么散漫。
或许,为人父母,对小孩的期望都是很高的吧?
我走向正春手搭着的那个沙发,背对他坐下。
“我到时候也会申请艺体生,将来大学毕业争取能去有关音乐的行业工作。可能偶尔会自己写写歌,但大概率还是去给别的写歌的人当制作人,这样。”正春在我背后说道。
“想法很清晰喔。”
“嗯,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父母灌输的想法很清晰。毕竟如果问自己的话,估计回答就只是谈谈恋爱,写写歌什么的。”沙发传来形变的触感,正春似乎换了个站姿,半靠在沙发上,“但是以我现在的状况看,不认清现实好像也不行。”
“……”
“兰的想法是什么呢?我是指,关于恋爱这件事。你之前是喜欢三枝同学的不是吗?”
他的手忽然间碰了碰我的肩膀,让我的心跳又控制不住加速起来,但又因为意识到现在的情况,迅速朝正常的心率靠拢。真是的,刚做完那种事又打退堂鼓的人,究竟是怎么把这种问题问出口的啊?
“没心情谈恋爱。”
把这话塞给身后的正春,我扶住膝盖,“嘿”地起身,走向厨房。
“还喝无糖冰茶吗?”我回头问他。
“嗯……”正春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兰,我知道你不想再多聊这个,但是我想到一件事……”
如果换作平时的我,应该会站住,听他说什么吧,只是此时此刻,双腿就好像装了发条一样,一步接一步往厨房径直走去。
“兰你如果,发现自己要谈恋爱的,并不是三枝同学那样的女生,反而比较有可能是男生的话,我明天就和你一起去找大辉老师,推掉我的角色。”正春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
我没有搭理他,摸黑走进厨房。
手本来都已经搭在冰箱门上了,正春这话一出,我实在忍不住放手,转身看向正春。
他修长的身影被大厅那边照过来的灯光勾勒在门框间。
“我觉得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他诚恳地对我说,“上大学之前,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谈恋爱了,所以我无所谓,所以我可以帮你那个话剧的忙,我无所谓学校那些同学说什么。”
越是听他这样讲,我心中越觉得难过。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兰。我们虽然从小认识到大,可是像今天这样跟你推心置腹地聊,还是第一次吧?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虽然……虽然我刚才做出了那样的事。”
“……”
“……”
天已经全黑了,我隐藏在冰箱旁边昏暗的角落里,没有控制住眼泪往下流。
“正春。”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奇怪的。
“嗯?”
“我呢,本来真心喜欢小佳奈没有错,但是她拒绝了,觉得我没什么男子气概。”
“这样的我,阴差阳错之下,好像找到另一个自己。我好像对你在御影车站保护我的那个身影,有一点点憧憬。好像练习新体操越久,就越能感觉到,这样的憧憬好像是喜欢……你知道我做过关于你的噩梦吗?你在梦里把我推开来,你说你不是同性恋。”
“你刚才让这个噩梦成真咯。在正春你眼里,我再像女生,都是一辈子的男生。可是在女生眼里,我可能就该是个女生。”
“现在还追到厨房来问我‘到底对恋爱有没有所谓’。正春你究竟把恋爱这回事看得有多淡,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啊?今天你对我的那些不自然,还有……还有刚才……那个吻!都是装出来的吗?我会先喜欢上佳奈,再喜欢上你,难道是因为我……我疯了吗?我对恋爱无所谓吗?”
我多么希望正春此时此刻说一句:“我都是装出来的,停止这样的闹剧吧。”
但直到玄关的门铃响起,做好晚餐的葵邀请我们过去吃饭,他都沉默着,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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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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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眼睛这么红,不会哭了吧!”
葵做的晚餐特别简单,可是因为肚子很饿,所以闻着也好香。
据说因为冰箱里用来炖汤的原材料是很贵的茶树菇,所以葵没敢处理,现在是葵的妈妈在厨房里帮葵“补上”。
穿着男装的我、正春、葵,以及葵的爸爸,热热闹闹地围坐在餐桌边。
“我……啊哈哈!”
我挠了挠头。
说点什么啊,正春!
“正春太入戏了,所以把我感动哭了喔~”
结果还是得我自己来。
“你们演的什么话剧啊?学校的话剧节吗?”叔叔对我们在学校的事相当感兴趣。
葵解释的声音飘过我的耳朵,但我只是发呆地盯着正春面前那个碗,碗上有好看的樱花彩绘。
不知道什么时候,晚餐也已经接近尾声。
我和正春好像真的成为话剧演员一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同在一张餐桌上,和葵一家其乐融融地聊着天,打着趣。
正春走向电车站,我也离开葵家,回到自己的房间。
看着房间里那枚平衡球,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简单地换上方便活动的衣服,一组又一组地练习起新体操的日常动作。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心里默念已经完成的动作数量,只是什么都不想地,运动着,感受着身体的呼吸,直到酸痛得麻木。
直到今天为止,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榊正春。
一个可以做朋友,但绝不能当恋人的家伙。
国中所有和他交往过的女生的评价不外乎如此。
我不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也有亲身体会到这句评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