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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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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些人是?”

新体操部日常举行社团活动的地方,前身是空手道部的道场,和学校绝大多数建筑间隔着一片树林,只有一条必经的石子路。

本来这条路应该见不到新体操部和校职工以外的人,但是今天却和几个男同学擦肩而过。

同时还收到了其中几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说是找小兰的。”

“准确地说,应该是找须贺学姊的喔。”

即便时间过去这么久,当时上台表演所造成的影响到现在也都还存在着吗?

虽说此时应该感到害臊才对,但因为这期间实在经历了不少,所以当我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对自己女性姿态受到认可这样的事不但能坦然接受,甚至还有点开心时,我由衷地希望自己惶恐起来。

但随即就想到上次在厕所的可怕遭遇。

如果那天没有正春及时赶到,我会因为自己在人际交往上的某种崩坏而付出代价吧?

今天来找“须贺学姊”的这些男生,有没有可能,只是来证明心中早就存在的某种猜想?比如说,我就是当时“须贺学姊”的扮演者,这样的事实。

强行压下百味交杂的情绪,我并拢双腿坐在练习场边,把平时训练用的东西,以及今天带来的“特别之物”从包里统统拿出来。

“因为常规社团活动原则上不允许同学旁观,所以请他们另外挑时间去美琴的教室了……欸……这个是?”

“酒心巧克力,大家请试着品尝吧?”

注意到我手上递来的东西,话题很快就从那些不认识的同学身上移开了。

“谢谢你,小兰!”

“我不客气咯?”

“不过,这种酒心巧克力,练习前吃真的没关系吗?”

“这点伏特加,只能灌醉兰吧?”

什么……什么啊!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绕出来,“咻”地取走了仅剩的一个。等我转身迎上凉子学姊俏皮的目光时,那颗有着精美雕花的巧克力球已经被她含在口中等待融化了。

“身为部长也不能滥用职权噢凉子。”

“俄罗斯伏特加,对吗?”

“欸?”

我疑惑地看向学姊笃定的、深邃的目光。

学姊她,仅凭味蕾就辨别出用于制作酒心的原材料了啊。

“是……是的。”

“只有那个沙耶能送出这种东西呢。”

“啊?”

学姊的气势忽然凌厉起来了!

“欸,还以为这是小兰做的呢。”

如果是这个的话,那也太高看我的厨艺咯。

“是俄罗斯归国那个沙耶吗?”

本来已经散开、开始各自准备东西的大家,听到沙耶师姊说出那个名字后,又都围过来。

“是的,这是她送给大家的礼物噢,说是拜大家所赐,才让她有机会认识我这个家伙。”

“御前崎沙耶?”

“嗯。因为去年已经归国,现在恰好和我在同一个教练手下受训。”

“真好。”

“看到兰在学姊们的帮助下这样努力,技术一天比一天娴熟,我们作为同年级的同学也备受鼓舞。”

说话的是新体操部担任经理人的三枝同学,我曾经告白失败的对象。

托大家的福,虽然险些发展成“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尴尬”的关系,但最后还是以社团经理人与普通部员的名义,融洽相处到了今天。

“都到了吗,大家?”

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沼子学姊,经过一天的上课后,依然像早晨刚洗漱完一样活力四射。

“美琴学姊和真彩同学还没。”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么长时间的请假,不论如何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因为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所以美琴不希望我说出来。”已经换好紧身衣的凉子学姊站在场地中央——举手投足之间传达出催促的意思,“如果并非好奇而是感到担心的话,希望你们可以主动问她本人。”

既然是这样的话,晚上发邮件问问好了。

“那么,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今天的练习。”

“对不起诸位,我来晚了!”

近乎以硬闯的姿态冲进大门的小真彩,散发出不同于以往的气场,人偶般精致的脸庞微微泛红,总是优雅端正的双肩因为刚刚经历的冲刺而上下起伏。

本来已经站好队形的大家都不禁回头,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一张纸被举起来。

站得太远看不清,但是顶端的斋京学园校标却非常醒目。

是什么官方文件吗……

最后一次看到这个,还是我欺骗妈妈在《艺体生备考证明》上签字。

所以……难道……小真彩她?

“从今往后,我也归属于艺体生中的一员了~”

略微有些激动的声音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

“因为和同班同学的话题过于稀少,所以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更加融入新体操部这边的圈子啊。”

“哎,青森寺庙出身的真彩同学,想不到也会有这种人际交往方面的苦恼。我还以为寺庙长大的女孩,在人际关系方面会比较迟钝呢。”

“偏见,偏见。”

放学后的电车人很多,我和葵坐在靠窗的两个座位上,正春则站在我们旁边。

“因为看到兰你身边志同道合的朋友越来越多,所以我也打算开始筹备古典舞方向的升学,虽然咱们一个是艺术,一个是体育,不过同为艺体生,一定可以互相帮到更多。”

这就是今天的社团活动结束时,小真彩一边吃另一盒酒心巧克力,一边对我道出的话语;也是我虽然和正春、葵提到这件事,但却并没有对他们分享的话语。

“总之,谢谢你,正春。”

本来在看窗外的正春,瞟了我一眼,挠了挠头。

“你主动揽下话剧男主角任务那件事,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正式向你道谢呢。”

“我听说了那个剧本背后的事。”

“是吗?”

“大概可以猜到一点,你为什么不惜在这个时候公开女装姿态,也愿意出演加濑和子那个角色。”

的确,爸爸生前的事,葵和正春都是几乎了解来龙去脉的。

“剧本的事情倒是其次,正春你今天不准再借兰抄理科作业了,绝对不行。”

正春颇有些尴尬地和我对视一眼。

因为练习新体操和斋京学园话剧节的事情占用了几乎所有精力,理科成绩逐渐落在班级末尾是事实。

以往如果累得不行就会借正春的作业抄,这也是事实。

“今天小梨香老师帮忙批改你那个班的作业了。”

“啊……”

“数学计算上犯的错误和正春一模一样喔?太不走心了吧!因为正春和你去排练话剧了,所以被约谈的就变成跟你们最熟的我——”葵从前面的座位转过身,没好气地说着。

这样啊。

因为正春的理科一向都基础扎实的样子,所以看起来很简单的题目就直接照抄答案了,没想到那么刚好。

太惭愧了吧……但新班级那位教授数学的原田老师,似乎是行事相当严苛的人,对身份特殊的艺体生也一视同仁,如果不交作业,或许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听说我今晚要去正春家排练话剧台词,葵说什么都要跟着。虽然在学校里的时候说是想观摩我们演出,但其实是背负了小梨香老师的委托吧?

真是添麻烦了,小梨香老师!

也给你添麻烦了,葵。

如果不想继续给伊势老师那边添麻烦的话,还是早日找数学老师谈谈吧。硬着头皮挨骂也要说明情况。

*

2

*

“打扰了!”

“打扰了~”

“这么久没来,还是熟悉的样子吧?”正春看了我们一眼,笑着将鸭舌帽挂在棍架上,“里面可能就认不出来了。”

“只是玄关吗?”

抛开样子不提,时隔好几年再来正春家,还能闻到那种熟悉的草药味。

“叔叔还在喝汉方药吗?”

“啊啊,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正春指了指放拖鞋的柜子,示意我们自便。

“拜这个味道所赐,好像又回到童年了。”我将鞋摆好,抬头却看到正春向右拐过玄关的身影。

“小时候正春家最好玩啊。”葵在我身后感慨着。

“你们要喝什么?”

厨房传来正春的声音。

“都可以噢。”

“正春喝什么,我们也喝一样的就行。”

于是,并没有跟正春选择相同方向的我们,向左进入客厅。

哇啊——

的确,变化超大。朝南的整面墙被打穿,改成了透明的落地玻璃,外面的庭院里种上了绿色的龟叶草,灰色的石板小路从中间穿过,应该连接着前院。

“原本靠这面墙的是电视吧?你那一堆电玩哪去了?”葵忽然问。

“因为这几年都不在我家过新年,爸妈平时招待的客人也不怎么需要开着电视营造氛围,所以干脆把电视舍弃了。”正春把三罐汽水摆在桌上,自己开了一罐,“电玩卡和玩具都放到储藏室去了。”

“哈?那些玩具还在!”葵忽然瞪大眼睛。

葵的反应也勾起了我的回忆。

小时候最爱看TV动画和漫画的就是葵。那个时候的玩具零售商好像特别喜欢根据当时大热的少年动漫,在货架上陈列动画周边的角色手办和武器模型,但因为葵家不赞成她买这类玩具,所以我和正春两个男生就常常接受委托,用她偷偷攒的钱帮她买。而离葵家比较远的正春家,就顺理成章成为她藏玩具的地方了。

毕竟,曾经发生过阿姨来我家串门,妈妈拿着葵藏在我房间的玩具寻找真正主人的事情。

所以直到上国中之前的那几年,正春的房间已经完全成为葵在周末的游戏室了。

正春当年也是狂热的漫迷,他的玩具库存是葵的好多倍。

有一次正春不小心弄断了火车侠的手臂,刚好是葵最喜欢的“警官号”,结果葵居然比正春还生气,最后还是正春作为玩具的主人,反过来安慰葵。

“葵的反应还是一如既往地像葵啊。”

“什么啊,稍作感慨而已!你们别忘了正事噢?”

“是,是。先写作业。”

葵的妈妈今晚加班,所以葵在正春家吃过饭就要回去帮忙家务。因此我们刚才在电车上说好,先花时间完成学校课业。

“就在客厅吧。”

“毕竟,正春房间的书桌现在可容不下我们三个并排坐了啊。”

我们都笑起来。

然后,我们就围在落地窗旁的茶几边,开始研究枯燥的理科作业。

订正的部分倒是很快,因为听老师专门强调过如何去解决问题;但是新的知识却很伤脑筋。唔……要是能看看葵的就好了。

“兰!不准抄喔。你可以先跳过往下写,一会我写完可以告诉你方法。”

“知……知道啦。”

好麻烦……

数字和公式,在视野里简直是一团乱麻。如果硬要强迫自己去理解里面想要传达的意思的话,就会因为某些数字或者符号,联想到某个人的生日,或者是菜谱里曾经烂熟于胸的一段原材料的重量比例。

正春解出来没有?瞟一眼……啊,他也在想这题~

多久没有这样一起写过作业了呢?

记忆很模糊了。但是当年的正春,头发还没有染和烫,面庞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棱角分明;现在的正春,身体即使是盘腿坐在茶几边,也比我和葵要高出不少。

我自己的脸,就是因为在鼻子、颧骨这样重要的地方棱角匮乏,所以才能扮成学姊的模样,上台跳舞吧?

斋京学园的男生制服,从入学第一天就引人瞩目地合他身。同样的制服即使小上几码,穿在我身上也没有那种帅气阳光的感觉,反倒在腰肢那样的地方显得过于松垮。去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腰围的问题,但如果改买腰围合适的男生制服,肩宽却又太窄,显得更奇怪。

结果到最后,反而是葵当时连蒙带骗让我穿上的那件女生制服,因为无意中接近了我肩膀和腰肢的比例,所以让我乃至周围的人都产生了“明明是男孩子却更适合女生制服”的错觉。

当然,是错觉。毕竟我可是喜欢过佳奈同学的男生,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噢。

我现在对佳奈同学,是怎样想的呢?

第一个冒出来的词居然是“庆幸”。

相比起“不甘心”或者是“不满”,庆幸还能和佳奈同学保持这样的联系,是我最大的感受。

但如今再去回想近一年前对佳奈同学的告白,以及暑假时在夜色下的道场向她表明的心迹,却发现时间已经彻底将这些事情羽化成回忆。

一直以来,将回忆带来的唏嘘错当成余情未泯的我,此时此刻忽然意识到,我对佳奈同学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悸动了。

明明正在偷偷打量的是正春,心里想的却是这种东西……

也许真的已经彻底走出对佳奈同学的……但是正春呢?绝对不是当时对小佳奈那种感觉吧。要说有,那也多半是因为排练剧本,总是自我暗示,孕育了错觉。

比起这个,不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喜欢上的究竟会是另一个女生,还是类似正春一样的男生——我心中暂且是找不到答案的吧。

如果会喜欢上另一个女生,那么,抛开去年就泡汤的“加入空手道部增加男子气概计划”不提,总是如鱼得水穿上女装、翩翩起舞的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但喜欢上男孩子……也觉得很可怕。

请停止思考这样的问题!

“咚!”

痛!

膝盖因为猛地换坐姿的缘故,狠狠撞上了茶几腿。

正春手中的笔顿了顿,没有再往下写。趁他还没完全抬起眼皮,我连忙看向自己的作业。

看到的却是自己放在作业上的左手。

五根手指的指甲上,遍布着划痕。

在这之前,它们还是沙耶师姊的“作品”。

“来嘛,没关系的!又不影响训练!”

“这……这太不合适了,师姊!我……我在学校还是男生噢。”

“这样啊。”

结果,离开我房间不到十分钟的沙耶师姊,又拿着另一瓶没有颜色的指甲油,开始对我软磨硬泡。

“我可是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做了好几次,小兰你是我第一个想要涂的人——透明的不会有人看出来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师姊这样真的让我很为难。”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收尾的我,却发现沙耶师姊在那天下午的训练状态严重下滑。伊势老师虽然早就已经对这样的沙耶师姊见怪不怪,但失望的神情还是遮掩不住。

“师……师姊。”

那天晚上,思考许久的我,还是敲响了沙耶师姊那扇挂着圣诞花圈的房门。

“就试一试吧?透明的那种。”

“只……只能是小拇指噢?”

最后,为了让学姊多少能开心一点——至少排除掉“因为我的拒绝所以导致学姊情绪低落”这样的因素,整只左手的五指都被涂上了透明的指甲油。

这简直不是我的手。

本来就因为骨骼细而缺乏雄厚力量感的手,因为晶莹的指甲的缘故,女子力被推向巅峰。

随便是谁的都好,总之,如果把这样一只手认为是我的,我……我会很困扰。

“真……真的很好看喔。师姊真厉害。”

不过,这句话是由衷的。

“喏,那就右手伸出来吧~”

“这个绝对不可以!”

那个周六的晚上,勉强拒绝的我,已经脸红得不成样子。

直到结束上周日的训练,离开东京回到家的我,用妈妈的工具将指甲磨成不再晶莹的样子,飘忽了一天一夜的思绪才勉强平复下来。

“好啦。”

葵率先发出做完作业的声音。

“怎么样?哪题不会?”葵从茶几对面站起身,凑到我身后。

“啊……”

“什么啊,好多白的,兰你都没怎么做嘛,这可不像你喔,小时候都是你写最快欸。”

“……”

“喏,这题。”

因为我的支支吾吾所以没有继续吐槽下去的葵,将我做不出来的那些题的解法,一一告诉了我。

*

3

*

“所以,排练得如何?”

面对葵的好奇,我和正春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比起这个,葵你看过剧本了吗?”正春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台词。

“怎么可能——这不是老师自己原创的东西吗?”

“说得像是你看过另外几部一样。”

“你没立场说我啦!你还不是一样,经典名著只看过国文课本里的选段。”

嘴上打着仗,葵接过正春手中的台词本,仔细阅读起来。

“那么……”正春看向我。

“嗯,我们先进去练。”正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

今天在学校,大辉老师有在午休时间组织一次排练。因为是初次较大规模的集体排练,所以主要以带读剧本内容、讨论剧本整体表演为主。

在话剧的第三幕中,加濑和子向初次拜访自己家的男主角木下骥展现了自己稚嫩的舞姿——她虽然身患白血病,却依然乐此不疲地、用每天为数不多的体力练习芭蕾。

大辉老师本来还特意在剧本里为我删除了跳舞的情节,得知我能够胜任短暂且拙劣的芭蕾演出,他的高兴明显胜过了惊讶。

“还能在你身上看到多少奇迹呢?诹访同学。”

直到最后初次排练正式开始,大家的注意力才从暂时我身上移开,真是勉强松了口气。

但是也正是这次排练,让我真正感受到,要在一群观众面前、向自己的熟人展现出……那种……姿态,有多么困难。

我都已经恨不得把脸埋进手里的台词本里,大辉老师还不解风情地让我看着正春念。

在瞟了一眼大辉老师的同时,也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自己班和隔壁几个班同学一张张看热闹的脸。

“这都是我自告奋勇的,请赌上全部的性命再努努力。”

虽然一直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但要我当着正春的面,扮演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平时的姿态根本拿不出来。连大大咧咧的正春好像也受我的影响,显得特别生分。

……

“你们两个啊,虽然很感谢你们愿意花学习以外的时间出演,但如果不解决今天这种氛围,今后勉强往下排练的意义不大。”

后来排练总结到最后,说话一向和和气气的大辉老师,都忍不住当着所有演员同学的面,说出了直白责备的话。

“好在今天只是大家初次熟悉彼此。为了今后不浪费大家的时间,请你们私下多多加练吧,有这方面的困惑可以排练之后找我。至少像其他同学一样,能够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正常表演……诹访同学下次来的时候戴个假发,你毕竟是反串,这也不是喜剧。加濑和子是非常温柔、但内在十分坚定的女生,她对大家的影响是润物无声的——下次排练,辛苦你为大家营造这样的外貌条件了。”

——翻译过来就是,下次就要在一群同年级的同学面前,正式展现自己女装的样子。

在那时大辉老师说完这些话后,细碎的议论声就弥漫在大家之中。

我是明白的,几乎成为这次话剧节半个话题中心的我,终究要面对这个。

“在以上的方面没有准备周全,真的很对不起。”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和正春,此时站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从头开始吧?”

正春率先盘膝坐下,手里捏着我的剧本,不知道在翻什么。

“我实在没想过,会这么难。”

忍不住对正春说了句泄气话。

原本还很开心,最终有人愿意和女装姿态的我搭戏,还是最熟悉的正春,结果因为熟悉,反而不好意思。

“正春也觉得很怪吧?”

“你是指哪方面?”正春放下剧本,抬头看我。

“各种意义上都……”

“在我眼里,兰就是兰,我本来就是来帮你的,你放心演就行。”

“……”

正春煞有介事地冲我点点头,又想拿我那份剧本。

啊,他的那份还在葵手上。

“正春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一直以来都是微笑着、说着鼓励的话,站在青梅竹马的立场上对我多有关照,我真的觉得特别安心。但正因为如此,我很难把你当成……当成剧本里的木下看待。”

站在面前扮演木下骥的人,要是是个不认识的同学就好了啊。

心里甚至有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为什么?”

正春没有理解我的话语。

“我们是朋友吧?不可能成为恋人的吧?”我忍不住问他。

“那当然,你也不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吧?只是在身体方面还没成熟而已,等上大学之后就慢慢找到男子气概了——甚至不需要去什么空手道部。对于你,我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这种想法啊。”

正春一脸苦笑,十分耐心地对我说出了真心话。

是这么想的吗?一直以来似乎对我特别温柔的正春,果然不出我所料,其实向我表达的是兄弟之间、男生之间那种肝胆相照。

但听到正春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得这么直白,还是让我有些诧异。

在那一瞬间,我朦胧地意识到,心中并没有为这句话有多大感动。

可是,我不应该感动才对吗?我应该为有这样鼓励我的朋友而感到幸福才对。

“我……我明白了。”

正春忽然间一下子站起来,俯视着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正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所以会问这种问题。是因为我们演的角色,到最后相互暗恋了,是这样吗?”

“我扮演的角色到最后都几乎要向你告白了!”我提高了声音。

有没有好好看过剧本啊!

“咳咳,”他颇有些尴尬挠了挠头,“总而言之,如果把你当成不认识的人,就好多了吧?”

“嗯?”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正春的想法。

“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不是恋人,却要让你反串一个女孩子来暗恋我,即使是演戏也办不到——如果我没说错,困扰你的是尴尬之类的情绪吧?那从现在起,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诹访兰丸,我把你当成那个须贺兰,你也站在学姊的立场和我相处,怎么样?我们暂时忘记我们原来的身份。”

“什么……”

这是馊主意吗?又提起那个曾经欺骗了佳奈同学、闹得社团鸡犬不宁的名字。

“不然怎么办呢?”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犹豫,正春无奈地仰倒在床上,“如果兰最后能好好把加濑同学的姿态演出来,我是无所谓方法的。而且既然决定帮忙,我也会配合到底。”

他此时此刻那副实际上什么都没懂可是看起来就是很老成的样子,倒真像是剧本里那个木下骥。

“那么,试试吧。”

“嗯?”

“我明天,就开始穿女生制服,”视线越过躺在床上的正春,看向窗外零星的路灯,“在所有人面前。”

“星期二没有话剧排练吧?”

“但我们明天要练习啊。”

“你真是豁出去了啊。”正春从床上爬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哪怕是为了支持这部话剧本身,为了爱好,你在某种意义上也付出得比大辉老师都多了。”

“我已经决定了!”

我留下这句话,便向房间外走去。

心里一瞬间的焦躁,被自己勉强克制住没有流露出来。但是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想对正春说。此时此刻脑海里拼命组织着语言,想要向他强调什么。

嗯,大概如此。

我顿了顿已经握住门框的手,转过身——

“还有,麻烦不用把我当成须贺学姊。我会调整好心态的,请你相信我。”

说完,不等正春有任何反应,拉开房门,走出来,拉上房门。

房间里正春的身影也一并被房门遮住了。

我不禁松了口气。

今天的正春,不想再和他独处下去。

*

4

*

相比起喜欢踩着上课铃到教室的葵,我从国中的时候就习惯提早三十分钟左右到教室——这样不管做什么事都可以慢吞吞地,不需要太赶。所以常常会遇上“因为校门还没开所以需要被关在学校外面一会儿”的情况。

好在斋京学园的校门开得比国中要早得多,自入学以来,我就几乎没在平时见过校门闭拢的样子。

此刻的我,提着装有女生制服的袋子,倚在校门口的柱子上,等待校门开启。

天虽然已经大亮,不过依旧是连藏在树丛中的鸟鸣都还没停歇的清晨。

还是有点冷的啊……

拥了拥脖子上的围巾。

“同学,这么早来啊?以后不要来这么早,在家多睡一会多好。”

保卫科那位眼熟的大叔,一根手指勾着一柄大壶路过校门,似乎是想去打水的样子。

“啊,是的。

我目送大叔的身影消失在保卫室的后面,又看他端着大壶出来。

“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他忽然停下问我。

“啊……嗯,因为最近在准备话剧,所以想来学校多练练。”

“什么话剧?喔,是你们每年都会在一年级办的那个话剧吧?”

“是的。”

“哈哈,我每年都有去看喔?铁桶那么大的聚光灯,每年挂上去之后又要拿下来。”那个大叔爽朗地闲聊着,从保卫室外面打开窗户,把手里的壶放在里面的桌上,

“所有礼堂这个点都是上锁的,要练习就直接去教室。”

这么说着,他就提前十几分钟把我放进来了。

这个插曲,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一点点。

毕竟,今天是我真正意义上以自己的身份公开女生姿态的日子。

以往的大家,且不说会不会注意到我这个小透明——即便是注意到,最多也只会觉得“二年级那个跳舞的须贺学姊长得好像诹访同学”吧?

但如果穿着女生制服,坐在教室里属于诹访兰丸的那个位置上,即便是观察力再弱的同学,也会被清楚地传达“诹访君穿着女生制服啊”,这样的概念。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平复砰砰乱跳的心,我机械般地想要拉开一楼音乐准备室的门。

“咔。”

这间一直以来都能随意借用的、堆放杂物的教室,好像上了锁。

但回想起昨天下午来这里化妆以及换衣服时,里面的杂物被搬空了很多,今天上锁好像也不是那么出人意料了。

这里是不是准备改变用途了呢?

想当初之所以要在这里换衣服,是为了避免须贺学姊的身份穿帮,以及……不让大家把“诹访兰丸”和“新体操部”联系在一起。

事到如今,二者都已经没有意义。

我如此思考着,径直向再熟悉不过的新体操部练习场走去。

……

“美……美琴学姊?”

“啊,是小兰啊~”

抱着一个浅蓝色纸箱的美琴学姊,跟往常别无二致地、慵懒地向我打招呼。

是怎样才能做到若无其事的呢?

明明已经那么久没来社团活动了。

“学姊昨晚在邮件里不是说,只是短时间内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了吗?”

“是哟。”

“可是……”

顺着我的目光,美琴学姊看向手中的纸箱。

“连日常用的东西都要拿走,学姊打算缺席的日子,绝对算不上短啊。”

我的话音落下许久,学姊的目光也依然没有与我接触。

“对不起哦小兰,愿意等我回来再和我聊这件事吗?唯独这件事不想麻烦大家。”

“可是……”

“如果不是因为小凉是社长,我连她也不会说的。”

“……”

态度真坚决啊。

这就是凉子学姊不论如何都要替美琴学姊保密的理由吗?

“话说回来,小兰为什么这个时候、没有戴假发就来这里?”

“我打算在这里换衣服。”

“……女生制服吗?从今往后,要以须贺兰的姿态示人吗?”

“不是的。是以诹访兰丸的身份,以这样的形式,和学校里的所有人相处。”

“小凉她们知道吗?”

“我……还没跟她们说。”

“这样啊……”美琴学姊“嘿”地弯下腰,把隔在我们之间的那个纸箱放在地上,似乎颇有些苦恼地抱胸思考起来。

虽然某些巍峨之处还是一如既往地跳戏,但因为不知道美琴学姊究竟想说什么,所以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小兰,其实你去参加话剧节的事情,小凉一开始是生气的喔?”

“啊……”

我……是我太得意忘形了吧。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现在所有草率的决定,都会让耗费巨大精力和人脉帮助我的凉子学姊付出代价?

“可是她却告诉我们,希望我们都要以学姊的身份支持你的行为。”

“为什么?”

“呵呵,因为兰是我们大家的公主啊。”美琴忽然笑出声,绕到我身后,搭上我的肩膀。

什么啊!又是葵!这个外号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葵口中流传到社团里来的?

“我想,尽管以话剧节为契机公开你内心真正的姿态,虽然我没想明白为什么,但是既然支持你最多的小凉都觉得没问题,那么我也站在我的立场,真心祝福你。”

“……”

“一定要好运连连喔,小兰?”

呜,屁股又被拍了一下。

本来就乱糟糟的脑子里,思绪更混乱了。

“我走啦?这段时间可以暂时放下对我的担心吗?”

“……我也希望美琴学姊你,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笑着和我们谈起你现在不想说的事。”

“难道不给我一个祝福吗?”重新抱起箱子的美琴学姊眯起眼睛,调皮地看着我。

明明是很温柔的人,却在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不愿意向身边的朋友倾诉。这恐怕就是美琴学姊平时的温柔之下,不温柔的一面吧?然而我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干涉美琴学姊所面对的事情了。

“嗯,加油,美琴学姊。”

能够互相交换这样的祝福,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足够幸运了。

如此思考着,我展开袋子里的裙子、袜子,收腰的衬衣和外套,以及从最里面拿出有跟的室外鞋,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再次把自己打扮成了女性的姿态。

就要到上课时间了。

朦胧发亮的窗户也已经被早春的朝阳完全穿透。

原本在四十分钟前还很静谧的校园,逐渐从远处传来鼎沸的人声。

准备出发。

哎,可是,好像还缺一条属于一年级的蓝色缎带。

是的,缎带!好险啊。

因为在转身之前又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幸运地注意到自己的缎带颜色好像不太对。

以前要么是用一年级男生的蓝色领带,要么就是扮二年级生的时候用红色缎带。

但如果是今天这样的情况,本来就要做好引人瞩目的心理准备,如果缎带颜色都不对,感觉更尴尬了!

果然,从前的我一直在依赖着学姊和葵她们。

事到如今,只要是自己擅自决定的事情,就在这种微妙的关节上出岔子。

我向后倚在练习用的栏杆边,一边眺望远处的校园,一边把手机贴在左耳。

“嗯?兰?这时候打过来?出什么事了?”

谢天谢地,通了。

“小真彩有多余的缎带吗?”

“欸?要借用缎带?”

“我今天想以真面目示人。”

“这样啊……”

电话那头的小真彩,惊讶了一瞬间就沉默了。只能听到她那边人声嘈杂的背景音。

小真彩也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吧。

“已经考虑好了吗?是为了话剧的事情吗?”

“嗯,如果有问题的话,大不了以后就不这么做,没关系的——”

“你不说这句话,我反而不会想太多喔?”

“没关系的。”

“总之,我了解状况了,但是我没有多带缎带!”

“那我再问问别人?”

“不然明天再这么穿吧?放学以后我来找你!原本你和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对学校里的同学,只有等到登天当天才会那样打扮。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

“放学之后等我喔?”感觉到我没吭声,小真彩不放心地在听筒里补了一句。

可是,今天放学还要去正春家排话剧,加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小真彩。”

“嗯?”

“我不该没和你说的,但是这件事是昨天,在正春家做的决定。”

“……”

“……”

小树林另一端的大路,进学校的同学越来越多了。

学校里逐渐充满阳光的、喧哗的气息。

“你喜欢上正春同学了吗?”

“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候不想开玩笑喔?他……他跟我是不可能的!”

“那总该有原因吧?”

“因为正春看着男装姿态的我,根本没办法入戏啊。”

“欸?但是像以前一样放学之后换上去就好了啊,为什么今天的兰,打算穿着女生制服上一天课呢?这样真的好吗?”

“……”

“……”

电话挂断了。

门一下子在身后被推开。

惊讶地回头,六条真彩同学背着书包,左手扶着门,右手握着还在发亮的手机,无奈地看着我。

“我……”

“汉文里有句话,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站在我面前的小真彩,优雅地蹲身,从包的夹层里找出一串钥匙,然后向更衣室走去。

“看来今后的我,需要对兰做的,就真的是友人该做的事了呀。”

她的身影拐过更衣室的拐角。

小真彩说的,是大家在寺庙里共度的那个夏天吗?

是指那一晚,和我独处时说的那些话吧?

原来即便我在她面前早已是如此姿态,她心中也还抱着和正春类似的——“说不定以后,就会因为身体的成长,让现在所做的一切成为回忆”,这样的想法。

“来吧?”

听到小真彩的声音,我也推开更衣室的门。

站在更衣室里的小真彩,扶着打开的柜子,带着恬静的微笑,用另一只手向我呈上一条蓝色的缎带。

“柜子里恰好有放另一套制服,所以,你拿去用吧,不用还我了。”

“啊……”

“我不来这里一趟的话,你拿不到的吧?”

远处隐约传来预备铃的声音。

“谢谢你,真彩。”

“快换衣服吧。”

小真彩说着,走出更衣室。

只是,当我终于整理好缎带,出来想找她时,整个练习场已经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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