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灯光总是太过明亮,冷白色,毫无遮蔽,照得一切无处遁形。

伽奈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几乎要变得透明,像一层脆弱的纸,包裹着内里那些正在疯狂滋长的、不属于她的东西。

右臂的骨骼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是那些增生的骨刺又在试图突破束缚。她闭上眼,指尖深深陷进身下的床单,努力调整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压下那从内部啃噬她的躁动。

蓝色晶体项链贴着她的锁骨,传来稳定而冰凉的脉动,一种人造的安抚,提醒着她仍被约束在“正常”的边缘。

她讨厌这种约束,却又恐惧失去它。

床头柜上,那本书摊开着,停留在公主将自己心脏掏出的那一页。姐姐用娟秀的字迹在页边空白处写着:“爱是选择,亦是牺牲。”

……爱

爱?

她咀嚼着这个字眼。

联邦的医生们说她情感认知存在缺陷,这是变异带来的副作用之一。他们用各种仪器测试她的皮肤电反应、瞳孔缩放、激素水平,试图量化她的“爱”、“恐惧”或“悲伤”,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他们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火焰为何会烫伤的怪物。

但她觉得自己是懂的。

她对机械的痴迷,那种想要拆解、了解、直至完全掌控的渴望,那种在精密齿轮咬合、能量流顺畅运转中所感受到的近乎战栗的愉悦——

这就是她的爱。纯粹,极端,不容杂质。

就像她对那个机娘的感情……

脚步声在走廊外由远及近,停在她的门前。不是纽特,纽特的脚步更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松散。这脚步声更轻,却更有目的性。

门滑开了。

弗洛希站在门口,黑袍像一片凝固的阴影,将他与门外过于明亮的走廊隔开。他脸上的面具毫无表情,只有那双透过孔洞的眼睛,泛着非人的流金色,静默地投向她。

“感觉如何,怀尔德小姐?”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那种特有的、仿佛菌丝摩擦的沙哑质感。

伽奈没有立刻回答。她注意到他今天没有推着任何仪器车,却也没有带来什么特殊的小玩意,只是将双手隐藏在宽大的袖袍里。

这不同寻常。

“稳定器在起作用。”她最终说道,声音平静,陈述一个事实,而非感受。

弗洛希走近了几步,停在床边恰到好处的距离外,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医疗中心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极淡的、像是雨后潮湿泥土和金属混合的气息。

“纽特很担心你。”他说,流金色的目光落在她紧抓着床单的右手上,骨甲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蠕动。

伽奈试图放松手指,但效果甚微。

“……他担心的不是我。他是怕我再次失控,给伽德勒带来麻烦。”

“不,他的确担心你。”弗洛希纠正道,语气里没有波澜,“但他不理解。就像所有的医生一样,他们只能看到症状,却看不到本质。”

这句话如同一把细小的钥匙,轻轻撬开了伽奈内心某个紧锁的盒子。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对上那双非人的眼睛。

“那你就能看到?”她不屑地问,声音里却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弗洛希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移向她床头那本摊开的童话书,停留了片刻。“他们告诉你,你的感受是残缺的,是疾病导致的错误。但他们从未想过,或许不是你的感受错了,而是你感受的方式……超越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那沙哑的语调仿佛直接振动在伽奈的骨骼上:“那不是那种撕裂皮肉的痛,而是……更深的。像是有别的生命形态,在你的边界上挣扎,想要重新定义‘你’是什么,对吗?”

伽奈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精准地描述了她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感受。那不是简单的病变,而是一种……侵蚀,一种将她从“人类”这个定义中剥离的过程。

“……是。”她几乎是耳语般承认。

弗洛希直起身,流金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似于理解的光芒。

“排斥反应,源于身体拒绝接受新的可能性。但痛苦同样是一种信号,它证明变化正在发生。”

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那并非完全的人类手掌,皮肤下隐约可见淡绿色的、菌丝状的纹路,指尖略显干枯。

“它们不是你需要对抗的敌人,怀尔德小姐,它们是信使,通过你身体试图与你沟通。只是它们的方式可能有些……过于激烈。”

伽奈看着自己变异的手臂,第一次没有感到纯粹的厌恶或恐惧。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

“什么意思?沟通?”她低声重复。

“就是在说这种病症的本质。”弗洛希的手收回袖中,“而关于‘爱’……”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本书,“或许它并非总是牺牲。它也是最极致的理解,是愿意直视的本质,哪怕那本质令人不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衡量接下来的话,病房内只有生命监测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

“你一开始想见克洛伊。不单是作为一个研究对象,而是作为一个真正能理解你的存在,对吗?”

问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伽奈感到一种被彻底看透的赤裸感,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伴随被冒犯的愤怒。

“嗯。”

她回答,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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