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端坐着,双手依然规整地放在膝上,染色的袖口被她藏得很好,但湿漉漉的触感却持续不断地提醒着她那里的异常。
她听着老人的抱怨,处理器无声地对比着数据库里的材料学参数和老人口中的“驼绒混纺”。
数据是冰冷的,但老人语气里那份沉甸甸的惋惜,却是一种她难以完全量化的东西。
“以前的东西,也不见得样样都好。”洛肯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荒漠上掏来的老物件,十个里有九个是坏的,修起来比买新的还麻烦。”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坏了的,能够修好了,就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反而是现在这些新的,”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堆湿布料,“看着光鲜,淋场雨就现原形,里面的化学胶水一泡就发臭,根本不经用。”
小裁缝局促地站在一旁,手指绞着围裙边缘,不敢插话。
洛肯没再反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货架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布卷,不过他的视线没有太多波动,像是在荒漠里观察一片特别的岩石区。
后间传来水烧开的尖锐鸣笛声,少年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冲了进去,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旧的锡壶回来,给洛肯和克洛伊的杯子里续上热水,姜和蜂蜜的味道再次弥漫开来。
“……不说那些了,你们是行动队的?”老人忽然问,目光锐利地扫过洛肯放在地下的霰弹枪,又看了看克洛伊身上那套深灰色的制服。
“算是吧。”洛肯回答得含糊。
“东城区最近安静了不少。”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那些闹腾的家伙们消停了,生意才好做点。虽然用的料子不行,但订单多了,总归是好事。”
他不再看他们,转而拿起小卢抱来的那叠“碎星”样品布,凑到灯下一寸寸仔细检视起来,手指捻动间,专业的评判替代了先前的抱怨。店铺里一时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永不休止的雨声。
克洛伊端起陶杯,又抿了一口姜茶。热流划过口腔,带来稳定的温度读数。她看着老人专注的侧影,那是一种与她运算核心处理信息时完全不同的专注方式,更缓慢,却更依赖于某种经验性的直觉。
她的目光随后落回洛肯身上,他正看着门外如织的雨幕,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似乎已经对眼前的对话失去了兴趣。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密集的雨点依旧在门外的水洼里激起连绵不断的涟漪。
老人放下手中的样品布,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对这批料子下了结论。“勉强能用。”他站起身,皮质围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小卢,把这里收拾一下。两位自便,活儿还堆着。”
他说完,便掀开那道暗红色的绒布门帘,重新回到了后间,老式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节奏稳定而急促。
店铺里只剩下他们和小裁缝。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散落的布样和线轴,动作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匆促,却又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再发出大的声响。
洛肯也站了起来,拿起靠在门边的伞。“雨小了,走吧。”
克洛伊放下喝了一半的姜茶,跟着起身。染色的袖口随着动作露出了一角,她下意识地又想把它藏回去。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小卢抱着一堆布料,再次道歉,目光落在克洛伊的袖口上,“要不……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处理一下?有些染料刚沾上,用特定的溶剂也许能洗掉……”
洛肯看向克洛伊,用目光询问她的意思。
克洛伊摇了摇头。
“不必,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点污损并不影响机能,回安全屋后也有专门的清洁剂处理。
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路上小心。”
洛肯撑开伞,率先走入雨幕。克洛伊跟在他身后,迈出店门的瞬间,潮湿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而来,与店铺内那股混合着纤维、茶水和老旧机械的温暖气息截然不同。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雨虽然小了些,但依旧细密连绵,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街上的行人比刚才多了一点,大多行色匆匆,撑着各式各样的雨具。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靴子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那个老人,”克洛伊忽然开口,“他说的驼绒混纺,综合性能参数比现在伽德勒采购的标准化合成纤维高百分之十二点三,但成本高出四倍有余,且原料供应极不稳定。”
洛肯侧头看了她一眼,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他肩侧形成一道细小的水帘。“所以呢?”
“所以他的抱怨从性价比和规模化采购的角度来看,缺乏效率考量,伽德勒的选择符合逻辑。”
“东西好不好,有时候不是算数算出来的。”洛肯目视前方,声音平淡,“老头子摸了一辈子布料,他手指头记住的东西,有时候比数据库里的数字可能更实在点。”
克洛伊沉默了一下,处理器快速检索着“触觉经验”与“量化数据”在可靠性对比上的相关案例,却发现结果并不像她往常处理的逻辑问题那样非此即彼。
“但效率是客观因素。”她最终说道。
“活着也不只是为了效率。”洛肯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就像你明明可以精确计算每一步最优路径,但有时候也会跟着感觉走,不是吗?”
克洛伊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前方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道,伽德勒的岗哨灯光在远处规律地闪烁着。
她想起和伽奈下的那盘棋,有些步法并非基于绝对的最优解,而是出于一种……模糊的试探。
那种感觉,无法被录入数据库。
又走了挺长的一段路,安全屋那栋老旧建筑的轮廓出现在雨幕后方。窗户里没有灯光透出,黑沉沉地立在五光十色的霓虹之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快到楼下时,洛肯的脚步放缓了些。
“那杯姜茶,”他忽然问,“味道怎么样?”
克洛伊检索了一下味觉传感器的记录。“姜辣素含量适中,糖分摄入在可接受范围内。温度适宜。整体评价为正面。”
“正常点说话。”
“…好喝。”
洛肯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行了,”他在门口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回去把衣服换了吧。染了色穿着不舒服。”
克洛伊低头看了看那只被藏起来的袖口。
“嗯。”她应道。
门在身后关上,将永夜的雨和霓虹都隔绝在外,安全屋里熟悉的、带着些许金属和机油气息的空气包裹上来,克洛伊站在昏暗的玄关,听着身后洛肯放置雨伞和脱下湿外套的细微声响。
她抬起手臂,看着那片靛蓝色的污渍,在安全屋昏暗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