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硬板床铺着干净的亚麻布单,阳光从旁边的小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和驮兽的响鼻声。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狂暴的野猪群、惨烈的战斗、护卫兵被贯穿的惨状、金牙那扭曲的复活、以及最后那无可抵御的恐怖撞击……
想到这里,他心中猛地一惊,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迫切地想知道同伴的安危。这一动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强忍疼痛,急切地转头向两旁看去。只见旁边的床位上,唐挽霞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沉睡。她脸色有些苍白,呼吸平稳,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能看到几处明显的擦伤和淤青。
然而,视线所及之处,却没有露露和娜娜的身影!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刘煜的心脏。她们去哪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起身寻找。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带着笑意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慌乱:“哦?醒得比预想的要快嘛,小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刘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留着利落金色马尾、身材高挑挺拔的男子正从房间另一侧走来。他刚才正和几位穿着冒险者公会标志性墨绿色制服的女医护人员谈笑风生,此刻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却锐利而清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煜。
刘煜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身体状况的问题,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空着的床位,声音因刚醒和紧张而有些沙哑:“我的同伴……还有两个人……”
金发男子——奥拓——了然地摆摆手,语气随意却带着令人安心的肯定:“放心,你那两个小队友没事。只是魔力透支过度,有点虚脱,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们公会的医疗准则嘛,没受伤的、能走的,原则上不留客。学院那边也来人接了,估计现在已经安全回到宿舍躺着了。”他指了指唐挽霞,“至于这位小姑娘,皮外伤多了点,需要观察一下,所以就留下了。”
听到露露和娜娜安然无恙,刘煜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重重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靠在床头,缓了几秒,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唐挽霞,眉头依然微蹙:“那她……”
“她啊,”奥拓摸了摸下巴,回忆道,“我赶到的时候离得还有点距离。看情形,她大概是驾驶悬浮踏板想撞开那头畜生给你制造机会吧?挺有胆色的丫头。不过在撞上之前跳车了,所以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擦破点皮,有点轻微脑震荡,问题不大,睡一觉恢复下体力就好。”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听完解释,刘煜这才彻底放下心,但随即涌上的是对唐挽霞这番冒险举动的后怕和复杂的感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沉默了片刻。
奥拓看着他彻底安心下来的样子,嘴角微扬,正式自我介绍道:“好了,既然你没事了。认识一下,我叫奥拓,隶属冒险者公会,目前独狼一头,没有固定小队。”他言行举止间带着冒险者特有的洒脱和直接。
“刘煜。”刘煜言简意赅地回应,点了点头,“多谢相助。”这份救命之恩,他记下了。
“不客气,份内事。”奥拓爽快一笑,随即话锋一转,神色稍稍认真了些,“那么,刘煜,关于现场的具体情况,能不能再跟我详细说说?尤其是……那头叫‘金牙’的畜生,它复活前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拉过一张椅子,很自然地坐在床边,摆出倾听的姿态。
“现场……”刘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两名护卫兵被獠牙刺穿、鲜血内脏横飞的惨烈画面,胃里一阵翻搅,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奥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见惯生死后的平静和宽慰:“别钻牛角尖。干我们这行,穿上这身皮甲、拿起武器的那一刻,就都有了这个觉悟。牺牲是避免不了的,但他们的死并非没有价值,他们尽到了职责,保护了需要保护的人。这是他们的荣耀,活着的人……尊重这份荣耀就好。”他的话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正视现实的力量。
刘煜明白他的意思。作为战士,他理解“使命”和“牺牲”。但理解不代表能轻易接受,尤其是当别人为救自己而付出生命时,那种沉重和负疚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看向奥拓:“你想知道什么情报?”他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而情报交换是眼下最实际的事。
奥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欣赏。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能这么快从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挣扎出来,展现出冷静务实的一面。这让他对刘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重点是金牙,”奥拓身体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它和普通野猪有什么不同?复活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样子?”
刘煜凝神回忆,每一个细节都带着血色的烙印:“普通的野猪只是疯狂……但‘金牙’,它……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不怕死。受伤越重反而越凶暴。复活前……”他顿了顿,艰难地复述那诡异的一幕,“它明明已经断气了……突然,身体里冒出很浓的黑气,伤口飞快地长好,然后……它说话了。”
“说话了?”奥拓眉头紧锁。
“嗯,”刘煜的声音干涩,“断断续续的……‘虚蚀……之力……赐我……新生’。”
“虚蚀赐我新生……”奥拓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最近两个月在各个边境区域奔波,接到的异常报告里都提到了类似的现象,但像这次这样清晰、且发生在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公会内部秘密档案记载,以往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事情。这像是某种……全新的、正在蔓延的“疾病”。他接下调查委托已有一月有余,亲眼见过几次,但获得的有效情报依旧寥寥,总结下来只有几点:
1. 不死性: 首领级魔物死后会复活,伤势瞬间痊愈。
2. 低语: 复活前会口吐人言,固定句式“虚蚀赐我新生”。
3. 湮灭: 复活后再被击杀,尸体会化为飞灰,只留下极其污秽浑浊的玛娜残留。
4. 目标: 目前仅确认发生在拥有一定统御力的首领级魔物身上。
奥拓的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些绝密情报,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露。公会与学院关系微妙,资源共享仅限于明面,这种可能引起恐慌的核心信息,自然不会与一个学院生共享。
眼看从刘煜这里已经得不到更多未知的信息,奥拓很干脆地停止了询问。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好了,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们俩再休息一下,等你这位同伴醒了,感觉没事了就可以自行离开。这里的医疗费公会已经垫付了。”他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说完,他对刘煜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若有所思的刘煜和……旁边床上那个“睡着”的人。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嘈杂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刘煜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肯定:“你醒了吧。”
旁边床位上,唐挽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装睡被识破了,只好轻轻地、带着点尴尬地“嗯”了一声,慢慢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刘煜,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刘煜看着她的背影,眼前闪过她驾驶踏板义无反撞向金牙的那一幕,心中情绪复杂翻涌,最终化作一个沉重的问题:
“为什么不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解和后怕。
唐挽霞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很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反问道:
“换做是你,你会吗?”
刘煜沉默了。
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他会的选择,和她一模一样。正是因为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才会成为并肩作战的同伴。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共鸣在空气中流淌。劫后余生的庆幸无法冲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对牺牲者的哀悼,对自身弱小的不甘,以及对那名为“虚蚀”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怖力量的深深无力感。这份沉重,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了两颗年轻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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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窗户半开着,傍晚微凉的风轻轻吹动素色的窗帘,这熟悉的一切试图将下午那场血腥恐怖的遭遇推远,却无法真正抚平内心的波澜。
露露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闭着眼,低声吟唱着轻柔的咒文,指挥着几只好奇的光尘精灵和一位小小的、半透明的风之精灵在她发丝间穿梭嬉戏,带起温暖而和煦的气流,一点点蒸腾掉头发上的水分。她的动作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嘴角还习惯性地带着一丝研究魔法时的专注弧度。
风精灵带起的气流偶尔会失控般猛地一强,吹动桌面的纸张哗啦作响,露露此刻的内心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娜娜蜷缩在旁边的扶手椅里,已经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上木头的纹路。她看着露露近乎“正常”的举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终于,她忍不住抬起头,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露露……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静呢?”
露露指挥风精灵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睁开眼,那双总是闪烁着求知光芒的褐色眼眸里,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迷雾。她歪了歪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语气甚至有些过于平淡:“啊……因为,发生这种事情,是难免的吧?”
“难免……?”娜娜猛地一怔,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
难免?所以呢?因为“难免”会发生,所以在亲眼目睹了那样惨烈的死亡、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恐惧之后,就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立刻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吗?就可以如此……冷静地接受吗?
她不能理解。完全不能。
她想起了那些冒险者公会的职员,他们在处理后续时,虽然表情严肃,动作却高效而专业,甚至还能同时和那个叫奥拓的男人闲聊,他们把购买魔导具的费用结算给了那几个惊魂未定的魔导院学生,仿佛那只是一次普通的任务交接,而不是刚刚有两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守护这些物资而惨死。
她想起了学院派来接他们的高年级学长,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简单的汇报(省略了金牙复活和贤者封口令的部分),然后公事公办地将属于“护送任务”的报酬——一小袋金币——递给了作为小队临时代表的露露。他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流程的漠然。
为什么大家都能这样?
是因为他们都是“成熟”的大人了吗?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所以心肠变硬了吗?
还是因为……自己太“不成熟”、太脆弱、太小题大做了,才会被这种“难免”的事情困住,在这里胡思乱想,心神不宁?
娜娜的心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无数个“为什么”和“怎么办”在里面纠缠翻滚,却找不到一个线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人都在正常生活,只有她还在为罩子内发生的惨剧而颤抖。
露露看着娜娜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那双泫然欲泣、充满迷茫的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让情况更糟了。她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她习惯用理性和逻辑去包裹和处理情绪。对她而言,“冒险伴随死亡”是一个已知的概率公式,当结果发生时,震惊和恐惧之后,大脑会自动将其归档为“小概率事件不幸触发”,然后……然后似乎就该继续前进了。
但她知道,娜娜不是这样的。娜娜更敏感,更柔软,那些血腥的画面和失去生命的重量,对她来说是更直接、更残酷的冲击。
露露的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她有点笨拙地想:如果唐挽霞在这里就好了,她更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但此刻,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看着娜娜无助可怜的样子,一种类似责任感的情绪在露露心里升起——现在,能帮她的只有自己了。
她站起身,走到娜娜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娜娜冰凉的手腕。
娜娜茫然地抬起头。
露露拉着她,走到床边,自己先坐了下去,然后示意娜娜也躺下。娜娜像只顺从又迷茫的小动物,依言躺下,蜷缩起来。露露也跟着侧身躺下,伸出手,有些僵硬却努力温柔地将娜娜揽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生疏地、一下下地轻抚着娜娜还在微微发抖的后背和头发。
“想不明白的事情,”露露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就不要想了。”
她顿了顿,搜索着自己贫瘠的情感词汇库,最终找到了一个似乎能用的说法:“逃避也许可耻……但是,如果现在这样做,能让自己好受一点点的话,那就先这样做吧。”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安慰,甚至带着露露式的、有点别扭的实用主义。但这笨拙的拥抱和简单的话语,却像是一道小小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娜娜心中汹涌的恐慌和混乱。
被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包裹,听着露露平稳(即使可能也是强装)的心跳,娜娜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极度的情绪起伏和之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依旧发热,但沉重的眼皮却慢慢合拢。
在露露算不上舒适却足够安心的怀抱里,娜娜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陷入了不安但急需的睡眠。
露露低头看着怀中娜娜即使睡着仍微微蹙着的眉头,感受着那份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心中那片被理性强行压下的波澜,似乎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那份强装出来的平静,渐渐渗入了一丝真实的疲惫与安宁。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娜娜睡得更舒服些,也闭上了眼睛。窗外最后的天光消失,宿舍里只剩下两个女孩依偎在一起的、轻柔的呼吸声,共同抵御着这个漫长而残酷的下午所残留的寒意。